王宇洁，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伊斯兰主义的呼声在中东地区是一个非常强大有力的反抗工具，可以用来打破所有他们认为非伊斯兰的政治制度，打破东西方意识形态的规范，粉碎现行政治制度对伊斯兰主义合理性的挑战。但需要反思的是，伊斯兰主义是不是一种治理的道路，是否可以成为治理的工具？ 

▌中东概念的出现与演变 

什么是中东？中东其实是一个非常新的概念，在国际政治的领域里，它最早出现在19世纪50年代。

世界史最早是以欧洲为中心来写作，欧洲人把离他们比较近的东方叫作近东，而印度和印度以东地区则被称为远东。到了19世纪中期，近东和远东之间这片庞大的区域也引发了西方人的关注，他们用中东这一称谓来指代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印度之间的区域。

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东方遗产被瓜分殆尽。欧洲人对于占领中东这样一大片土地的愿望变得更强烈。伴随着石油的发现，欧洲人把从印度往西，一直到北非这片土地都囊括在自己的战略视野里面。这时，中东的概念就从早期的波斯及波斯湾地区变成今天我们所说的中东，从地理上讲，包括西亚、北非这一大片广阔的区域；从文化上讲，它是一个以伊斯兰信仰或者伊斯兰文化为主的区域。这也是现代中东的特质。

如果说到具体国家，我们需要反思今天所说的这些中东国家是怎样建立的？这对理解今天的中东政治，特别是从国际关系角度来思考当代中东的处境有重要的影响。

由于地缘上的接近，欧洲和中东（或者说穆斯林世界）一直是近邻，并长期处在既对话又对抗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往前可以回溯到公元7世纪晚期，即阿拉伯帝国初期。往后也可以回溯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期。欧洲和穆斯林世界一直存在“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来回博弈。

一战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基础上建立的现代土耳其国家只保留下了欧洲部分的伊斯坦布尔和亚洲部分的安纳托利亚高原地区，它以前控制的地中海东岸和南岸部分地区（包括今天我们所说的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以及北非的埃及等地区）正式成为国际联盟委托英、法、意大利来等国“指导和援助”的委任统治地，实际上就是殖民地。

在二战之后，中东地区掀起民族独立运动的浪潮，之后陆续出现了今天的现代中东国家。中东国家在20世纪前半期致力于独立的过程都是艰辛的，在这个过程中，外界的干涉和内部的民族、宗教、教派等各种因素互相纠葛。 

▌冷战时期，两大阵营之间的中东 

在冷战时期，两大阵营均致力于对中东各国施加自身的影响。这时中东在做什么？处在两大阵营之间的中东，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一直在艰难探索自身的发展道路，但是这一过程非常复杂而艰难。中东国家在建国初期，多尝试采用西方式的世俗化道路，努力以所谓民主或君主立宪制、民主共和制来探索适合自身的路线，比如上世纪中期的伊朗、阿富汗等国青年男女，喜好穿着西式的服装示人——王老师强调，这一现象的背后，是世俗化的西式道路与社会底层民众之间的撕裂，一方面西方化的上层得利并积极支持，另一方面底层民众的生存境遇日益严峻。这种社会撕裂的景象进一步促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东国家左翼思潮的盛行。

▲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伊朗女性。 ? cnnturk.com

左翼思潮对整个伊斯兰世界，特别是对青年学生产生了剧烈影响。青年学生中出现大量左翼组织，这种思潮也促使一些统治者开始试图以所谓社会主义的思路来治理国家。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所谓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或者阿拉伯社会主义的思潮。利比亚的前领导人卡札菲实际上是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倡导者，埃及的纳赛尔主义也是阿拉伯社会主义的一个变形。今天叙利亚复兴党的前身，以“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为口号，也是社会主义在中东地区的一种表现形态。

但总体上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不管是向东看，还是向西看，不管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的探索，似乎都不太适合伊斯兰社会，或者说不适合当时中东各国的局面。这个时候，伊斯兰主义的思潮开始兴起，这种思潮最简单的口号就表达为不管西方还是东方，不管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方式，都不适合中东，最适合中东的发展道路只有一条，就是伊斯兰道路。伊朗革命的领袖阿亚图拉鲁霍拉就明确提出：“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1979年发生了举世瞩目的伊朗伊斯兰革命。这对当时的中东格局是震撼性的，甚至对全世界，对思考二十世纪中期世界宗教在公共生活或政治生活中的作用，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 1979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图中人物为什叶派精神领袖霍梅尼。 ? AFP

在冷战格局下，加上石油资源的发现，中东变得炙手可热，一直是东西两方不断争夺的目标。伊朗革命对冷战时期确立的中东格局，特别对美国是巨大的打击。当时的伊朗和沙特并称美国在海湾地区的两根支柱，伊朗伊斯兰革命之后，立刻转向全面反美策略，美国的两根支柱倒塌了一根。

冷战时期另一个对中东格局影响很大的事件是阿富汗战争。战争历时十年，苏联和美国都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这场战争留下了一支非常庞大的、受过训练的，而且善于从伊斯兰思想来阐发革命意识形态的圣战组织，也就是塔利班组织的前身。

▌当前中东的困局是什么？ 

今天，20世纪前半期建立的大部分中东国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各方面整体上处于颓势，面临发展的困境。首先是主权的丧失，外来力量不断在这个地区施加影响，爆发多场代理人战争，中东国家是在替别人打仗。今天的叙利亚战争，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第二点是地区政治呈现出无序或者混乱的状态，内战频繁，教派和民族冲突密集。另一方面，整个中东地区科技发展落后，经济不断衰退，即便中东富国，依赖单一的石油资源和石油美元发展起来的金融产业也是脆弱的。最后则是前述问题带来的民生艰难。

中东困局的另一方面主要表现在思想文化层面，这主要是20世纪中期以来的世俗化趋势出现逆流，激进的伊斯兰主义思想兴起。不仅民众的社会生活方式上变得更加保守，在国家政策上，很多国家要恢复伊斯兰教法，在对外战略上，也不断出现以宗教和教派属性来站队的情况。

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半岛从诞生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今天随着激进主义思想在中东政治混乱中不断发展，伊斯兰教被极端主义形象所绑架。如今外界谈到伊斯兰教或穆斯林的时候，更多会联想到异己分子或是令人警惕的他者形象。为什么？因为在中东这样一片以伊斯兰文化为传统的土地上，近年来暴力恐怖事件的发生频率确实非常高。

西方学术界也有一种观点，认为极端分子不能代表伊斯兰教，伊斯兰教中存在温和的大多数。但问题是温和的大多数在哪里，他们的声音在哪里，他们能做什么？温和的大多数是存在的，但是他们没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好像没有人能够给中东地区未来的发展指一条比较光明的道路。所以今天一提到伊斯兰教，就会想到ISIS这样的恐怖主义、极端主义组织、黑旗、屠杀、不宽容、排斥异己。这些和历史上伊斯兰教曾经在中近东地区代表的宽容、宗教自由和文化多样性是完全不一样的。

▲ 2015年11月13日晚，法国巴黎6处地点几乎在同一时间段接连遭遇枪击或爆炸袭击。根据巴黎检方14日最新消息，目前事件已造成129人死亡、352人受伤。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宣称对恐袭负责。 ? 新华社

这种困局不仅仅是中东自身的问题，不管是激进主义还是政治混乱，都在不断外溢。经济全球化和近年中东乱局，都在推动中东地区的人口大规模向外迁移，这给中东的近邻欧洲地区带来巨大的压力和挑战。传统上受伊斯兰教影响较小的欧洲国家，特别是西欧和北欧一些国家，穆斯林人口在急剧增长，伊斯兰教已经成为很多国家基督教之外的第二大信仰。

伊斯兰教对社会公共生活的影响也在不断显现，当地人非常忧虑。忧虑什么？首先是这些人来自滋生伊斯兰激进主义的土壤，他们会不会把激进主义的思想带到欧洲，影响欧洲？第二是穆斯林移民要在自己的国家长期生存下去，他们的种族文化会不会改变欧洲原本种族和文化比较单一的社会，形成所谓穆斯林征服欧洲的局面？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出现了一个热词——“伊斯兰恐惧症”，也有人叫做“恐伊症”。

▌“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可行吗？  

今天中东局面会如此复杂，除了外部干涉不可忽视的影响，也有非常关键的内在因素。

第一是政治合法性的问题。这主要指建立在伊斯兰传统上的哈里发制度和舒拉制度崩溃，但新的合法性来源还没有找到。哈里发制度曾是穆斯林理想的政治制度，它将宗教权威和政治权威合为融为一体，是政权合法性重要的来源。舒拉制度是历史上穆斯林非常珍视的协商制度。对很多穆斯林来说，回归哈里发制度或舒拉制度，对伊斯兰秩序的重建、中东国家的复兴有关键作用。但前者与现代国家体系格格不入，后者在现在的中东国家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现代中东国家的政治合法性从哪里来？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第二是国家认同的问题。除了以色列，中东的大部分国家都声称自己是伊斯兰国家，以伊斯兰教为建国之根基，很多国家宪法也规定了伊斯兰教法是根本大法。但是这个伊斯兰到底是怎样的伊斯兰，是哪个教派、哪种版本的伊斯兰，却存在许多争论。与此同时，国家认同却面临着众多解构性因素的挑战，比如泛伊斯兰主义超越国界的挑战。另外还有民族身份的分化，在宗教上则有教派问题，不光是伊斯兰教中的逊尼派和什叶派，还有很多宗教少数派的权利问题。同时还有对中东政治影响很大的部落因素，这可能是伊斯兰教从产生起就存在并想克服的。但这个努力一直没有成功，即便今天，部落的力量在中东各个国家仍然不可忽视。

在地理和文化上，中东处于东西方之间，今天中东的发展面临一个明显的困境，很多伊斯兰世界领袖人物也发出在东方与西方之间寻找第三条发展道路的呼声。这个时候“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是不是可行？伊斯兰主义所倡导的“伊斯兰是解决之道”，这样的呼声是不是可能？

伊斯兰主义的呼声在中东地区是一个非常强大有力的反抗工具，可以用来打破所有他们认为非伊斯兰的政治制度，打破东西方意识形态的规范，粉碎现行政治制度对伊斯兰主义合理性的挑战。但需要反思的是，伊斯兰主义是不是一种治理的道路，是否可以成为治理的工具？这是今天整个穆斯林世界要反思的重要问题，也是中东地区在处理和外部世界关系的过程中，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

*本文为王宇洁在南都观察和文化纵横杂志社联合主办的新冷战的幽灵？——从“中美贸易战”到“叙利亚危机”沙龙上的分享，由南都观察整理，经王宇洁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