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观察-共生的故事-北京黄河缘公益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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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的故事
叶逗逗 2017-11-27

本文首发于麻州大道(ID:livinginharvard)


全文3700余字,读完约需8分钟



今天下班路及其堵,心也及其堵。写下这些故事,就是想说他们、我们一样用自己的拼搏、辛劳,共生在这座城市里。有什么理由用这么粗暴的手段迫使他们离开?


▌小吴的故事


晚上我给工头小吴打了个电话,问他搬到哪里去了。他说,还好,搬到了隔壁村,但到明年三月份就到期,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小吴是安徽人,挂靠着某家装修公司,基本上接私活,我们在学清苑房子的基础装修是他给做的。他个子不高,脸上总挂着一些讨好而又谦卑的笑,但透着安徽人特有的聪明劲儿。我们家的房子在北京的西北角,他住在大兴,简直是个大吊角,可是他每天总是八点不到就到了,晚上有时候走也10点多了。


那年房子拿到已经是11月多了,开始装修的时候,就跟现在一样冷。小吴的耳朵、手上尽是冻疮。我很奇怪,我们在南方种下的冻疮根子,都是到了北京后就自然治愈了,因为北京有暖气啊。


“你住的地方没有暖气?”我问。


他说:“哪有啊。”


装修很快就弄好了,小吴是个木匠出身的人,很多活都会自己干。我有点事情叫他,经常随叫随到。人和气,手艺又不错,我就又给他介绍了几家朋友。


后来在微信上感觉小吴的日子确实是越过越好了,活儿多,装修完工的房子越来越多。还时不时下下馆子。干完活,去田老师红烧肉吃一顿快餐套餐,你都能从他发的微信照片中想象他很满足的样子。而暑假儿子的到来,更是他最大的幸福,那种幸福感简直能从微信中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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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辛苦工作后,一顿套餐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犒劳。 ? 麻州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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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也许是他在北京奋斗下去最大的动力。 ? 麻州大道


可是,2017年的9月份后,自从他发完“儿子回家好几天了,真的挺想他的”这条微信后,他微信上的那种快乐就没有了。从9月到今天,他总共就发了5条微信。除了其中一条抱怨地铁太挤外,其他都是在北京快干不下去的悲哀。


9月24日,他转发了一条新闻:史上最严限产:10月起建材全停产;10月18日,他发了一张图片,他租住的村子要求房主与租户、商户终止出租,10月30日前必须撤离。他的评论是:开十九大给外来务工最大礼物。后面带着5张哭脸。最后一条,11月13日,他发了两张自己搬家时一片狼藉的图片,评论:搬家不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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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吴的最后一条朋友圈。 ? 麻州大道


之后,再没发微信朋友圈。晚上据说是新建村最后一夜。我担心他,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还好,他还有地方住,还能住到明年的3月。他说,不知道明年的3月后怎么办。


我多么希望再看到又有一家活儿完工了,今天下馆子,明天又喝醉了的那个小吴的朋友圈。



▌小张的故事


小张在我们家做钟点工有7年了,没有她,我不知道这些年怎么兼顾工作和孩子。她是四川人,跟我年纪相仿,到北京做钟点工之前,曾经在宁波的一家打火机厂做女工。她多么勤劳,每天从6点钟开始干活,一直干到晚上8点、9点才收工,从一开始收费一个小时10元,到现在的25元。


钟点工要比做住家保姆辛苦得多,因为她们每一分钟都处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只有快才能节省出更多的时间来,才能挣到更多的钱。你不止一次听她说,太累了,不想干了。可还是这样一年年地干下去。我今天想了想,这7年,她似乎从来没有生过病,或者因为生病了请假。


小张是个很为雇主着想的人,这就是她永远不缺活儿的原因。有时候她也挑一下雇主,有家人在她来干活前就会把热水阀关掉,她就辞了这家雇主。“冬天洗这么多,我的关节受不了”,她说。


原来她只是打扫卫生,后来我因为要坐班,请求她做晚饭。她说,我不会啊,我家里的饭都是老公做的。我说,四川人哪有不会做饭的,你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她就这样开始硬着头皮开始做饭,现在越做越好,除了会给我们做米粉蒸肉、回锅肉这些川菜外,还跟我母亲学了几手我们的家乡菜做法。她现在做的四家人,每一家都要求她做饭。


现在的小张几乎就是我们的家人一样。周日是她的休息天,可她总是奔忙在城乡结合部的农贸市场,因为那里的菜新鲜而又便宜,她得帮四家人都买上菜。每年过完年回来,她总是要给我们带自家的腊肉、香肠、咸鸭蛋,一堆一堆的。而她就是挑着一百五十斤的东西,从老家出发,转两趟汽车到成都。再从成都坐33个小时到北京。“打车”这个词我想不在她的词典里,我不能想象她又怎么从北京站到她住的北五环外的家。


每次知道我们要外出旅游,都要给孩子买一些旺旺牛奶、薯片;孩子过生日,还要给买份礼物。而我知道,每100块钱对她来说都是很珍贵的。这样的消费其实她从来也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有时候周日请人来吃饭,我请她帮忙,给她额外一些钱,她却从来不肯收下。而我的母亲往北京寄吃的东西,总是嘱咐我有一部分是给小张的。


我们今年从美国回来,到家已经10点多钟。一进门,家里打扫好了,床铺整理好了,桌上是做好的粥和包子,还泡了三杯茶。顿时,你感觉有小张实在是太幸福的事情。我们有一家朋友因我们介绍也是小张在做,她有一次对我说,小张对你们真的是太好了,感觉要比对我们上心。我说,其实小张对做的哪家都很好。


小张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上完大学工作了,小女儿也考上了大学。她说,在老家的楼房也盖好了。你也发现,她的日子也好起来了。她现在总是把我们家的各种网购纸箱子、矿泉水瓶子,淘汰的衣服送给我们楼下一家的保姆。她大概觉得这个人现在比她更需要钱。


不过小张也经常说,她想回去了。这里租的房子经常涨价,电费太高等等。“你回去做什么呢?”我问。“也许在工地上干活吧。”她说。“那你还是别回去了”。她笑笑。其实,虽然在北京一个月的辛苦钱赚的也不少,可是北京是她的北京吗?


我希望她不要走,但也总想,她总有一天干不动了就要回家去了。



▌陌生人的故事


再讲几个陌生人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还在做记者,不用坐班。中午经常跑到家小区的外面买一个肉夹馍吃。做肉夹馍的是个极其干净清爽的中年人,带着雪白的袖套和厨师帽子,连擦刀的抹布也是雪白的。他的肉是闷在一个褐色的陶罐里,而不是大街上经常看到大钢精锅里,所以尤其香;香菜和尖椒洗得干干净净,用一块白布盖着,拿的时候还得先掀开白布。


吃得多了,我就经常和他聊聊天。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要走了。我很惆怅。他说,我其实在陕西那边是做公务员的,孩子在北京读大学,我陪着他,顺带给他挣生活费。我们那里的工资实在太少了。现在孩子大学毕业了,在老家找了工作,所以他也要走了。那天,我吃了两个肉夹馍。


自那次聊天之后,他就真的走了,就再也没有这么干干净净的肉夹馍当午饭了。


还有一个做爆米花的老爷爷的故事。


这位老爷爷的年纪我估计都有80多了,冬天刮着西北风,他在我们小区北面的墙根下用那种很原始的爆米花机做。你时不时在家里就能听到轰——的一声响。我下班回来,总是要买他一袋那种白白的爆大的米。很大的一塑料袋子,只要两块钱。有时候他也带着老伴在卖,他摇炉子,老伴装袋、收钱。只是我想跟他们谈几句的时候,因为语言实在不通,而没有进行下去。


大概有吃过他两年的爆米花,后来他就没有再来。我一直后悔,没有给他拍几张照片。


我们家小区外就是个公交车站,所以经常有很多小吃摊子。这些小吃摊子的人都是一边做着小吃,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防着城管来冲击。有时候,他们太过紧张,乃至于东张西望的时间超过了做食物的时间,赶着上班的人紧着催他们。有时候一声呼啸,“城管来了——”,他们便飞快地收拾东西,东躲西藏。那速度,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但城管过后,河南来的大嫂仍然笑嘻嘻地给你煎着鸡蛋灌饼吃。



▌八家村的回忆


2008年,我们在英国极好的朋友来北京看奥运会。我们带着这对小夫妻逛了北京名胜古迹,看了北京最繁华的地方。我们也带着他们去了八家村,走走那泥泞的路。繁华、高端的国贸是北京的一部分,拥挤、肮脏的八家村也是北京的一部分,这就是现实的中国。


八家村分前八家、后八家,是在双清路上的一个典型的城中村,那里总是很拥挤,很泥泞,但那里有很大很便宜的菜市场,菜也很新鲜。八家村里还有个垃圾处理站,所以那里住的很多收破烂的人,搞得八家村整个都像个破烂城。下班的路上尽是拉着废品的三轮车。


和很多的城中村一样,因为修了G7,八家村被拆掉了,回迁楼也盖起来了,还有一大片地是属于清华大学。我不知道这些收破烂的、卖菜的人后来都去了哪里,又以何为生。小张搬到了八家村更远一点的地方去住,还能继续做着钟点工。最近她说,小营的菜市场也要拆了,就没法帮我们带菜了。


有时候,你会为了一顿送晚的饭跟他们着急;有时候,你会为他们骑着电动车从你的车子擦过撞歪了你的后视镜,蹭破了车皮,却扬长而去感到生气;甚至,当你回家时却撞见保姆和她的丈夫正在你的床上嘿咻时而哭笑不得,但你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待下去呢?这么多年来,我们就这样共生在这座城市里,谁又能嫌弃谁?


晚上,我的出身于农村的法学教授先生突然说,他们让这些人离开有什么法律根据!我只好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做出这样没有人性的事情,还需要什么法律依据吗?


晚上,看着《新建村的最后一夜》的帖子,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气温也在不断下降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这场驱逐中流离失所,无处安身。


这几天的朋友圈最热的讨论还不是这场驱逐,而是红黄蓝幼儿园涉嫌虐童案,群情激奋,尤其是新兴的中产阶级群体,因为他们不敢想象,在一家月收费5000元的幼儿园,孩子仍然会遭到虐待。但我们不是也应该想想,以公共利益为名而被虐待的这些孩子的处境吗?


北京啊,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温度,就让我们再共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