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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杀手》象征了人类对技术未来的恐惧
唐映红 2017-11-08

唐映红,心理学者,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全文3800余字,读完约需7分钟



《银翼杀手》反映了人类更深层的内隐的心理需求:人类要创造出自己来,却又恐惧创造物真的就是自己。技术越来越进步,距离人类创造出自己也越来越迫近。这种心理就好比一个儿童既恐惧又兴奋地搜索床底,他希望能有所意外的发现,但又恐惧这种发现。


在科幻电影口碑排行榜上长期排名数一数二的影片《银翼杀手》的续作,《银翼杀手2049》果然像35年前的前作一样,票房低迷,但在坊间的口碑爆棚。豆瓣网上这部新作获得了8.5的高分,超过95%的科幻片;相比较的是,今年度曾经创造票房神话的《战狼2》的豆瓣观众评分只有7.3。


出现这样的口碑与票房背离的现象并不意外。《银翼杀手2049》与其他大多数科幻电影不同,后者通常是用科幻的噱头包装一个俗套的故事,像《星球大战》系列,剥开科幻外壳里面的故事范式与传统美国的西部探险故事没有什么两样。《银翼杀手2049》及其前作讲述的科幻故事反映的是设定在未来时代的社会问题,即那些根据人类基因设计的复制人不甘被像处理过期物品一样被“退休”,开始具有人性,并且像人类一样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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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作《银翼杀手》中,几个被设计来用于开拓外星殖民地,寿命只有4年的复制人在一次暴动后潜回地球,努力融入人类社会,希望找到创造者来修改设置,以避免即将来临的“大限”。影片一开始是银翼杀手对一名叫里昂(Leon)的复制人进行测试以确定他的身份,而里昂是一家公司新入职的员工;而另一名被银翼杀手追杀的复制人佐拉(Zhora)则在一家演艺团内演出。他们像人类一样找到一份工作,努力地融入人类社会,除了银翼杀手利用Voight-Kampff仪器对他们进行“共情测试”(Empathy Test)——往往要测试几十个问答才能确认他们是复制人而不是人类——他们混迹在人群中并不会让周围的人识别出来。


银翼杀手的使命是帮助公司猎杀那些被淘汰的复制人,类似于现代社会的“产品召回销毁”。之所以要设置“银翼杀手”(Blade Runner),最直观的原因,就是那些被淘汰的复制人混迹在人类社会生活中,不能简单地被识别出来,而必须依靠专职人员利用专业技术,并在识别出后加以处理。从日常生活经验的角度,复制人与人类并没有二致;35年前的《银翼杀手》甚至留下一个迄今仍然让粉丝们产生争执的“彩蛋”,影片的主角银翼杀手戴克(Deckard)到底是不是复制人,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到现在仍然言辞暧昧,不置可否,而粉丝们则莫衷一是。


在《银翼杀手2049》中,当复制人被允许在地球合法使用后,那些在地球干脏活累活的复制人应该是被显着地标识出来,影片的主角K在职场和生活中都被那些不友好的人类直接斥为“假货”(false skinner)。续作的故事,围绕的是银翼杀手K在执行一起任务中,发现一堆有怀孕分娩痕迹的复制人骨骸,而被上司要求去找到并清除掉那个孩子;而公司则希望找到那个孩子,来协助解决如何设计和控制复制人自行怀孕,以解决生产复制人的产能不足的难题。


影片中,K的女上司授命K去查找并清除那个早已成年的复制人的孩子,她的理由是基于恐惧,一旦复制人能够自然受孕并分娩,那么复制人与人类就没有任何区别,那势必引起整个世界的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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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82年的《银翼杀手》到今年的《银翼杀手2049》,影片中的复制人越来越像人,也越来越具有人性。前作中被猎杀的从外星殖民地潜逃回地球的复制人,根据人类基因设计的连锁6型复制人,虽然外观上与人类无异,但在投入使用时是一张“白纸”,4年的寿命决定了他们能积累的记忆经验极为有限。新一代的连锁7型复制人则在投入使用前被植入一段成长记忆,连复制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不是人类分娩而是制造出来的。


前作中,连锁7型复制人瑞秋(Rachael)一直以为自己是人类,因为有关于母亲、童年的记忆,直到被告知自己竟然是复制人;后作中,连锁9型复制人K一直以为自己是复制人,因为他很清楚童年记忆是被植入的,直到种种线索指向他的记忆竟然是真实的才令他陷入困惑和愤怒。


人类制造出复制人,而且一直在努力地探索不断提升制造技术,使被制造物越来越像人类;但人类又恐惧复制人真的像人类,一滴水融入一池水那样。按照理性的角度来理解,既然复制人是人类制造出来克服殖民外星球时劳动力的不足,那么设计出来具有相应的劳动功能的机器人就可以了呀,为什么要使他们越来越像人类?这就好比,现时代Google公司设计制造出的AI程序AlphaGo能下赢人类最顶尖的棋手就可以了呀,没有必要制造出一个复制人来跟李世乭对弈。


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本来就是不断制造机器来超越人类某些特质极限的历程,人类行走的速度有限,体力有限,那么就制造出车辆来超越人类行走的极限;人类凭借感官直接的交流通讯有限,那么人类就发明出种种方法和工具来延伸远距离交流通讯的用途。AlphaGo已经完美地昭示了AI程序已经能够全面地超越人类的逻辑性思维极限,最可怕的还不是它能完胜人类最顶尖的围棋手,而是它向人类展示了上千年的文化传承和一代又一代顶尖棋手的探索积累所形成的围棋经验竟然是错的。


新的AlphaGo Zero无须任何训练就足以完胜上一代横扫人类顶尖高手的AlphaGo,已经完美地彻底打破了人类围棋的所有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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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phaGo完胜世界围棋第一人柯洁。 ? qdaily.com


人类不断制造更先进的机器、工具来满足好奇心和探索开拓世界的需要,历史一直如此,未来也必然一如既往。但是,《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的角色设定不应该是只是这么简单浅白的显见的动机驱动。特别是,像连锁8型的复制人被植入记忆,并且使他们像人类一样有寿命限制,并不符合开发工具的理性动机要求。特别是,在《银翼杀手2049》中华莱士公司老板那么迫切地想解决产能问题,哪里需要这么复杂?


在导演雷德利·斯科特的科幻世界里,未来科技要解决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有另一个途径。在他1979年的科幻影片《异形》里,设定了生化人的角色,外表看起来像人类,但却完全不用像复制人一样照着人类的人性那样来设定,不需要事先植入的记忆,也不需要让生化人以为自己就是人类,也不用设定使用寿命的限制。关键的是,即便生化人看起来像人类,但身体构造完全与人类身体不同。


《异形》的最新续作《异形:契约》(Alien: Covenant)中,生化人戴维(David)自我发展而越来越具有人性,而且是人类暴戾的那部分人性,所以它把毫无防范的人类玩弄于股掌之中,并假异形之手一一虐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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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契约》剧照。


所以,《银翼杀手》应该反映了人类更深层的内隐的心理需求:人类要创造出自己来,却又恐惧创造物真的就是自己。技术越来越进步,距离人类创造出自己也越来越迫近。这种心理就好比一个儿童既恐惧又兴奋地搜索床底,他希望能有所意外的发现,但又恐惧这种发现。


基督教的圣经是这么解释人类的由来:神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更理性的解释应该是神是人类自身的投射,人造自己模样创造了神。尽管如此,神创人这样笼统的说法显然不能令近代科学开始昌明后的人类信服,因此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也就是文艺青年们耳熟能详的英国着名诗人雪莱的太太,她在马克思出生的那一年,1818年写下了人类第一本科幻小说,关于人造人的恐怖故事,《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从人类第一本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到《银翼杀手》,都描述了人类创造出“人类”的故事母题,而且故事的范式竟然也如出一辙。在玛丽·雪莱的故事中,弗兰肯斯坦用死尸创造了一个比人类更高更强壮的“科学怪人”,却又恐惧和嫌弃他,孤独的“科学怪人”具有人性,他需要一个伴侣,需要被接纳和认同,在心理学里,这些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亲和需求和亲密需求。“科学怪人”找到弗兰肯斯坦,而弗兰肯斯坦的恐惧与K的女上司一样,恐惧被创造出来的人造人具有繁殖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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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主演的《弗兰肯斯坦》。


《弗兰肯斯坦》里被创造出来的“科学怪人”与《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罗伊(Roy)一样,因为人类创造了他们,又拒绝和排斥了他们卑微的要求,甚至想要消灭他们,所以他们向创造他们的人类报复。在英语中,Frankenstein甚至成为一个单词,用来指代那些毁灭创造者自己之物。可以这么说,《银翼杀手》就是讲述了一个Frankenstein的故事,至少对泰瑞公司的老板埃尔顿·泰瑞(Eldon Tyrell)而言如此。

 

现时代的人类科技距离创造出具有自我意识的人造物还有着不知道跨越多远以及多久的差距,但是距离人类在自然生殖以外的途径创造出“新人类”却已经近在咫尺。基因编辑技术的发展使人类在生物学领域完全有可能在可预期的未来发展到创造出随心所欲设计的物种,包括利用事先基因设计的胚胎在人体外孕育并培养成改良后的人类,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但可以是超级战士,超级科学家,等等。


甚至,在人类的科幻故事中,对待人造人和人造物,后者如机器人也有着不同的态度。尽管机器人也有像人类一样暴虐并虐杀人类的故事范式,但真正动人心扉的《人工智能》(A.I),斯皮尔伯格在2001年拍摄的科幻电影中,希望像人类男孩一样被父母宠爱的小机器人戴维,孤独地在海底守候了上万年,就为了成为真正人类男孩的梦想能实现。这是一部温情得不要不要的电影。另一部拍摄于1999年的电影《变人》(Bicentennial Man)中,一个机器人管家希望能像人类一样与爱人厮守然后死去,并最终获得承认为“人”的故事,也同样温情得令人心都要融化。


但是,找不到人造人还能如此温情的故事来。玛丽·雪莱被公认是科幻小说鼻祖,也是同样是恐怖小说的先驱。《银翼杀手2049》中,复制人被获准在地球人类社会中使用,而那时的地球已经败坏得一塌糊涂。影片中那么多炫目的高科技,但未来时代却对人类社会的破败无能为力。洛杉矶郊外垃圾堆中的孤儿院场景,无论如何都与现时代的洛杉矶联系不起来,它更像是孟加拉的一处童工血汗工厂。甚至复制人K回到自己的寓所,门外无家可归的那么多流浪汉应该是人类中的Loser,他们不如K,但却不妨碍在K的门上涂上false skinner(假货)的字样。


人类创造了复制人,然后又创造出专门猎杀被淘汰复制人的复制人银翼杀手,而人类从35年前的《银翼杀手》到今年的《银翼杀手2049》,影片中的时间线是30年后,城市越来越破败,人类越来越失败,地球几乎沦为一片废墟,影片中光鲜的角色基本上都是复制人,而人类角色基本上都黯然无光。


可以这么说,银翼杀手象征了人类对技术未来的恐惧,而现时代的观众显然并不都能直面这种恐惧,它太令人困惑,以致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