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观察-坐火车:一个别样的公共空间与中国政治-北京黄河缘公益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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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车:一个别样的公共空间与中国政治
罗东 2017-01-24

这些年,在坐火车时经常会遇到这样一类人,他们对什么都懂一点,很喜欢讨论和摆观点。周围的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在这种互动中,一个偶然的日常话题,可以在不经意中变成一场公共讨论。他们感叹生活不易,也笑谈日子更加好过了。他们针砭时弊,也感谢政府的政策好。他们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见识与经历,但又时不时显示出为他人、为当下中国建言的浓厚兴趣。当聚焦于一个话题时,有共鸣,也有争议。讨论到高峰,他们几乎是抛离了个人身份,沉浸在一个“指点江山”的自由争鸣氛围中。


但这些公共讨论最可能或只可能出现在普通列车的硬座车厢。这或许更值得理解。普通列车的硬座处于消费架构中的下层,消费者多是外出务工的农民、学生或普通工薪群体。其中又以外出务工的农民为主,是“坐火车”中公共讨论最主要的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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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24日,北京,北京西开往陕西宝鸡的双层列车。 ? 李刚 / 东方IC


改革开放前,中国政府基于群众动员,建构了人们的公共生活和空间,城市的单位、农村的合作社及群众运动是最重要的载体。然而,从议题的提出、安排到具体的活动过程,这些公共生活都受制于国家意志的主导,缺乏自主活动的空间。到改革开放之后,市场经济制度建立,合作社和单位制最终解体,退出了历史舞台,社会的空间渐渐在艰难中成长。


悖论的是,接下来的市场经济为了满足资本与劳动力需求,反过来却又推动了人们的个体化。当下,不计其数的实证调查都见证了这些事实,农村很难再建起集体生活,即使是三年一次的村委会选举大会,召集到法定的村民也几乎没有多大的可能。吴重庆先生将这称之为“无主体”的农村。


同样面临群众动员机制解体的城市,纵然还是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局限,但大众传媒、广场、公园、聚会或城市社区,仍然承担了一些公共空间的职能。


在当下的中国,国家和社会的关系尽管在变动中,但还是居于一个不对等的状态,社会的空间仍然很狭小。城市如此,农村如此,农村的底层社会更是如此。他们的话语是失声的,这催生了一批敢于建言、为民发声的知识精英。他们是记者,或是学者,被公众推崇到社会良心的高地,但他们笔下或摄像头中的农民,仍然是他们话语之下的。作为主体的农民,不在场,隐藏在公共视野之外。


这是否意味着底层农村的政治无能或无效?


斯科特在他的《弱者的武器》中批评西方学术界在观察政治行动时,只关注外在的、有组织的社会运动,结果误以为那些没有这些行动的群体,就是没有政治能力的。他本人在马来西亚的调查中证实,那里的农民没有社会运动,但通过偷懒、开小差、装疯卖傻等更隐蔽的方式表达了抗议。这一观点,成就了斯科特,但也将他本人推向了争议的中心。但在这里,斯科特至少可以帮助认识到这么一个历史事实,即纵然缺乏有效的政治表达渠道,底层农民仍然在各种夹缝中,一次又一次地营造他们的话语空间。


当下的他们,面临的是旧的群众动员机制解体,资本、户籍和劳工制度又将他们置于这样一副画面里:为了生计,背井离乡,一年近12个月漂泊在外,春节回到家乡,但又面临集体生活伦理与道德滑坡,短暂的几天把他们困于这样或那样的走亲访友或婚嫁庆寿中。不过,就在他们坐上火车那一刻起,注定会遇到他们的同类。陌生人的情景给了他们表达的机会,不会遭遇在熟人面前谈政治、谈时事时的尴尬和不理解。


工作的不稳定,增加了流动,一年中的“坐火车”也多了。尽管挣扎于生计,但他们不全然是政治冷漠的。谈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将有助于解读中国基层政治的状况,既可能证实也可能会挑战一些习以为常的观念。


事实上,即使是那些最终没有走向公共讨论的个人炫耀,依然可以表明一个事实:不同于精英群体可以通过传媒、演讲或成功学来传达自身的生活经验,他们缺乏这些渠道,而“坐火车”正好给了他们一个表达的空间。就这样,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在铁轨上的车厢中,实践着他们的日常政治,以一道暗淡却有力的光刮过城市、山川和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