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思想的行动者—陈越光NGO讲演集》出版,陈越光请我作序。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参与主编《走向未来丛书》开始,越光即已跻身青年思想家的行列。无论是思想、学养还是个人修为,他是高山,我一直仰望而不能至。给越光文集作序,实在心力难济,笔力不逮,不敢贸然应承。越光说:“你就不要推辞了,NGO还是跟着你干起来的。”这话提醒了我,借此说说这20多年我们一起做NGO的经历,以及我对越光思想的浅薄认识,倒也不算跑题。
认识越光是1991年希望工程初起时,他和台湾当红艺人凌峰来到中国青基会,商议支持希望工程。大家一拍即合,筹划成立由凌峰领衔的“希望工程海外爱心基金”,越光做顾问。接着就有了“希望工程百场巡回义演”。那时,希望工程还没那么有名,凌峰携大陆娇妻贺顺顺跑遍大半个中国举行百场义演,让希望工程名声大振。义演间隙,凌峰总跑到北京,约上越光,大家一气神聊。凌峰说过一句话令我至今难忘:“不见越光,头脑空荡,要定期见面,补充营养”。他还真拿着小本子,把越光一些闪光的话语记下来。
激活传统
越光与国学大师南怀瑾老师有过一段奇缘,是因我而起的。
1998年,我到香港拜望南老师。老师给我布置任务,为了再续中国文化香火,应在两岸四地儿童中推广中国文化导读,名之儿童“读经”,并推荐我认识了台湾儿童读经倡导者王财贵教授。师命不敢违,我答应了,只是悄悄问一句,给钱吗?老师说,钱自己找去。
没钱不要紧,先要找对人。我立即向越光讨教,请他出山。须知,中国传统文化在文革中跟着“批孔”遭罪,被打进“十八层地狱”,这时候还没见光明呢。越光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做事要有名分,经越光提议,设立中国青基会社区文化委员会,他任主任。那时候,“全球化、社区化”已经挂在越光嘴边了。
越光领导的“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请南怀瑾老师任指导委员会名誉主任;请季羡林、张岱年、王元化、汤一介、杨振宁等几位大师级人物任顾问。他投入极大热情编辑了《中华古诗文读本》凡12册,用“以经典为伴,与圣贤同行”、“读千古美文,做少年君子”为号召,影响了约800万少年儿童参加经典诵读工程。同时,组织两岸四地的孩子进行“激活传统,继往开来”的“读经”交流活动。没有专门经费怎么办,就用读本发行收入来支撑。按照今天的概念,越光早在1990年代就尝试社会企业的运作模式了。
“读经”活动也给了越光向青少年“布道”的好机会。读他在北京21世纪国际学校的那篇《做豪迈的中国人》的演讲,我们分明看到越光带着同学们穿越时光隧道,与人类先哲们做心灵对话的那份倾情、专注和潇洒。
他从代表中华文化传统的《老子》、《庄子》、《伦语》、《大学》、周文王、周武王,讲到印度的乔答摩王子(释迦摩尼)开悟和基督教文明;从古巴比伦、古罗马、美洲玛雅文化的兴衰,美利坚的崛起,讲到巴黎先贤祠的卢梭、左拉、雨果、伏尔泰等思想先驱;从古希腊、古埃及的科学传统,讲到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以及为现代天文学、几何学、数学、物理学奠基的伽利略、刻卜勒、笛卡尔、费马、卡华里亚利、第谷、哥白尼、泰德利亚、卡丹、费拉里;从援引先秦《冠子·博选》、明清《字汇》给孩子们说文解字,到列举中华文学经典诸葛亮的《出师表》、李白的《将进酒》、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刘禹锡的《陋室铭》。可谓灵光闪耀,汪洋恣肆,深入浅出,美不胜收。
最后,他顺手拿来黑格尔“文明的太阳升起在东方,经过漫长岁月的运行,来到了西方”这句名言,代表孩子们挑战这位大哲学家:“您老人家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新的纪元开始了,就像新的一天开始了一样,太阳将再一次在东方升起,并且同时照亮东方和西方。”读到这,我忍不住要为越光鼓掌。给一所民办学校的孩子做报告,陈老师需要做多大的功课啊!好在这些东西早已装在他的脑子里面。
因为“读经”活动,南怀瑾老师看中了越光的能力和修养,欲聘他执掌太湖大学堂管理事务,当CEO。南老师阅尽天下人才,发现让他属意、可以托付的可能惟有越光了。老师开出的条件是:第一,把你所有的摊子都收掉,需要用多少钱摆平,说个数,我拿;第二,你的薪酬要多少,开个价,照给;第三,薪酬定了,还可以改,拿多了,自己减,拿少了,自己加。我和南老师公子南国熙聊起这事,国熙说:这就是父亲的风格。
越光手头有很多事,不光是自己的事,也有朋友所托,故没有答应老师。就如1992年老师点我做金温铁路总经理一样,我也因希望工程事务缠身没有应承。如今,怀师已驾鹤西去,越光和我都深以此为憾。
跨文化对话
越光从20多年前就致力于中西跨文化交流。从本文集所录文字看到,越光是最早参加2001年开办的巴西“世界社会论坛”的中国学者;接着,他在2003年主持筹备召开了“跨文化对话的回顾与前瞻”国际研讨会;连续参与推动三届中欧社会论坛在欧洲、香港和中国内地的召开;组织了两届由中国、欧美、非洲各国代表出席的“国际治理论坛”;以及在“古巴世界社会论坛”、“中印青年论坛”、“世界新治理项目中国讨论组”、“巴黎气候大会”和“澳门中欧高端对话”等众多的交流活动中,均有越光的贡献。他的演讲、致辞、总结和对话,向世界传递了来自中国思想界的理性声音。
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制度背景和社会发展阶段的NGO和学术界人士走在一起,讨论全球化问题,发展问题,分歧和争论不仅在所难免,而且属于常态。越光游刃于这些思想分歧和交锋中,表现出纵横家的智慧和风采,思想家的责任和人格光辉。
正如他在“跨文化对话的回顾与前瞻”国际研讨会发表《承当思想的责任》开幕词中说的:“我们需要感受在问题面前的共同感,只有我们面对面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有这种感受,我们需要相互激发一种带感情的思考。任何研究的结论,任何文字的传递都不能感受带感情的思考,我们需要创造和体验一个共同思考空间中共同思考的过程”。
中欧社会论坛由法国梅耶人类进步基金会发起,是一个超大型中欧民间对话盛会,每届都有六、七百人参加,有五、六十个议题的分论坛。因为中方没有一家能挑大梁的民间机构作为主办方,筹备工作之难可以想象。越光一直以他个人纤弱的肩膀努力支持,一度把我也拉进去跑腿。
在第二届中欧社会论坛举办前,论坛创始人、法国人卡蓝默先生给越光写来一封长信,谈了他对中欧论坛的想法,也谈到对于论坛筹备困难的焦虑。
越光回信说:“波普尔认为科学本质上‘是对人类心灵的壮丽探险’,你的中欧论坛不也是一次伟大的探险吗?在本质上不就是两大文明的人民穿越政治、外交、经济的表层,互相深入到内心世界的深处,去问一问我们到底要什么?为了自己和人类的未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看到的种种问题,无论是环境问题还是人类自身的问题,中国有的欧洲也有,欧洲有的中国也有,在本质上这是人类面临是否能够持续生存的问题……面对的危机是共同的,我们谁也不可能回避,正是共同的‘问题’在召集我们,成为我们参加中欧社会论坛的出发点……人类经历无数次的失败和危机,对挑战的回应以及新的观念的确立,都是在终极关怀最后这块基石上人站住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说他的学术是‘为己之学’。”
越光参与的NGO跨文化交流活动,讨论的多为“道”层面的议题,人类的终极关怀问题,每每争吵了几天,难以形成完全共识。但越光有办法打破沉闷和沮丧,他会弹奏起介乎哲学与艺术的琴弦,引导刚刚还争吵得面红耳赤的不同肤色的学问家们,进入一个高远而美丽的境界,令与会者释然,开怀,并报以笑声和掌声。
我应越光之邀参加过两届“国际治理论坛”。在第二届论坛闭幕式上,越光做了题为《为了心中飘过的那片白云》的总结。在洋洋洒洒5000字总结发言的最后,越光给大家讲了一个古罗马的故事,然后发挥道:“古罗马人的智慧告诉我们,和漫长的历史相比,人生和现实中的一切作为、一切成就都是过眼烟云。但是过眼烟云也是有价值的,就好像我们在长途跋涉中偶尔抬头,看到蓝天上的一朵白云,引起内心的欢愉,这就是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欢愉的一刻,就可能是永恒,就有永远的记忆价值。女士们,先生们,仅仅3天,观念的碰撞,爱心的激发,心灵的互动,伦理责任感的互相召唤和培育,这一切,就是我们心灵的天空中飘过的一片白云,它对我们来说是短暂的,也是永恒的。”
在国际讲坛上,越光有许多关于贫困问题的深刻思考。他认为在两件事情上最能体现人类的一致精神,一个是人类对未知的探索;另一件事,就是在反贫困的事业中。“人类在整体上,相信人和人是一样的,相信民族、性别、年龄、受教育的程度、财富的程度,不能改变在精神上来说所有的人本质一致。因此,从内心本源的一致,所有的人俱有平等的权利,所有的人都有权力过他们所愿意过的,和整个人类文明进步的程度相应的生活。这样的一种追求,是人类内在普遍精神的追求,不受任何国家利益与意识形态力量的影响,不因民族与财富的不同而可以有所不同”。
“如何才不会由于两极分化快速地创造贫困和极端贫困,然后再缓慢地反贫困?作为社会发展理论和运动,太需要有人思考,但是,又太需要吸取历史的教训,要谨慎”(《在整体上思考人类进步之道》)。他还在不同场合阐述全球范围内发生贫困的社会原因和扶贫伦理问题:“贫困不是经济问题,是社会问题”;“贫困是贫困者的不幸,不是贫困者的过错”;“消除贫困现象,需要从改变对贫困者的歧视做起”。
当代士大夫
四书之首《大学》把明德至善、修齐治平的圣贤之道归结为“格物致知”。按宋代大儒朱熹的解释,就是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这样的人我们见得不多,在我眼中,越光算一个。他是思想家、文化人,身上分明还保留着浙东士大夫的品格。他不只是坐而论道的“布道者”,而是行动力极强的事业家。
越光有中国文化书院副院长的头衔,做过《中国残疾人》、《中国农民》、《中国市场经济报》、《科技中国》主编和《东方》杂志编委会主任;创办了《世纪中国》网站,还做过电视,文化创意项目和出版社。做什么什么成是他的特点。因为学识、智慧和思辨能力,越光身上带有极强的磁场。我和越光共同的朋友中,有国内的,海外的;有从商的,搞文化的,教书的,搞传媒的,当然更多是搞NGO的,碰到什么事业上的难题,甚至家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总会想到:找越光聊聊去。和越光聊聊之后,总能让人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越光参与的国内、国际NGO机构和活动,都是不授薪的志愿者。他对中国青基会的贡献尤为宝贵。从90年代初担任中国青基会理事开始,到2005年后任副理事长。中国青基会理事会,由来自本土和台湾、香港和欧洲的专家学者、NGO人士组成。在希望工程推进和机构重大事务决策中,理事会也经常充满火药味。越光总能融合各方观点,照顾到决策层和执行层的思考角度,再以他的视角发出精准而不含糊的声音。
在2013年12月20日告别青基会的最后一次理事会上,大家听到了越光饱含深情的话:“我从1991年开始参与希望工程的事业,是一位资深志愿者了,先后担任希望工程海外爱心委员会秘书长、中国青基会理事、常务理事兼社区文化委员会主任、副理事长。我在这里付出了时间,而这个事业却赋予时间以生命,使我付出的时间在这里成为有意义的生命。”
他对新一届理事会提出期望:“第一,保持理事会内部的张力;第二,坚持年轻人为本,始终朝气蓬勃;第三引领变革思潮才可能引领行业”。关于“引领”,他告诉后任者:“最重要的是思想引领。以社会运动理论来看,在影响力上,权力、资金、思想三者的强度与持续度、深刻度排序成反比。因此,只有先成为思想变革的引领者,才能真正成为行业的引领者”。相信这不会是越光对中国青基会的最后贡献,但一定是留在理事会上隽永的话音,是关于NGO 价值的精辟之言。
越光的知识涉猎十分广泛,能够把世界上的事务融会贯通。谈医学,他会告诉你“医学和道德文化的共同点: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可以统一(医生和病人的一体);中国文化则主张外在观察与内在体验的统一性,主张精神和肉体的统一性”。因而“医学和这个世界一样是整体的”。他的思想体系跨度,也是从政治、道德、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层面级级而上,从他的文字中,我们会更多感知到哲学和宗教层次的力量。
读到慈传媒《中国慈善家》发表越光《期待思想的闪电》访谈,我立即在微信群中转发给朋友分享。闪电在哪里?越光说:“30年前,《走向未来》丛书的编者献辞中有这样一段话—马克思有一句名言:‘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今天,照亮我们民族的思想闪电,就是马克思主义、科学精神和我们民族优秀传统的结合,以及由此开始的创新。—在21世纪,在民族复兴的道路上,我们就不需要这种‘闪电为我掌好灯’的期待与豪情吗?!”
年轻一代公益人在文化修养方面往往比较欠缺,我请越光给南都基金会之青年公益领袖成长计划“银杏伙伴”讲讲文化。越光摆开阵势,来了一个《迎面思想的群山—思想史的意义及中国思想史的轮廓》,从先秦诸子百家奠定中国文化的基石开始,讲到汉代儒家,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实学,直至当代革命思潮的兴起与衰落。希望青年人思考“我们今天应该在中国思想史中汲取什么样的资源来修身”?“在人格意义上还能不能对自己说,我可以像孔子那样反思,像释迦牟尼那样自觉,像苏格拉底那样追问,像穆罕默德那样实践,像耶稣基督那样承当”!鼓励青年人“面对当今世界的复杂性我们应当相信改变世界是可能的”。
面对肩负公益未来希望的“银杏伙伴”,越光给他们指出的努力方向是:“做有思想的行动者”。这正是越光给自己文集所定的书名。可见,越光对当代公益青年的期望何等殷切!
《一个有思想的行动者—陈越光NGO讲演集》分为“公益:赋予时间以生命”、“对话:从内心通向内心的小道”、“传承:开创有传统的未来”、“变革:以人类整体精神思考进步之道”和“未来:世界需要什么样的中国”五章凡四十三篇,篇篇经纶,字字玑珠。读越光的文字,虽说不需你沐浴更衣焚香、做好虔诚拜读的准备,至少应该静下心来,与作者保持一种精神的谐振,进行“从内心通向内心”的对话。相信,读者一定会跟随越光,渐入清末王国维所述的“读书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世间问题不少,解决问题任重道远;“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需要坚定信念,不畏艰险,努力探索;“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要有梦想,还要有行动,光明终究会到来。在光明与希望的欢悦中,“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心灵感悟不期而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