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靳锦 编辑|张薇 摄影|程泉
苗世明先生位于上海的办公室内挂满了色彩艳丽的画。画的作者都有一个简短的介绍,名字、出生年、星座,然后才是病症类型,比如自闭症、智障或者精神分裂。
他把星座置于病症之前,是因为「尊重他们,想让公众更立体地了解他们。他们其实也有这些爱好,和我们一样,没什么不同」。苗世明觉得,公众认知中对星座一些约定俗成的看法,也适用于这些特殊人群。有学员是双鱼座,「蛮感性」。
苗世明2010年在上海创办了「无障碍艺途」,一家民办非营利性公益机构,为脑部残障人群提供免费的艺术潜能开发课程。每个周末,这间几十平方米的办公室最多会迎来40个学员。上课很热闹,他们直白地表达情绪,甚至满地打滚。苗世明引导他们用画笔画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学员画了一个太阳,他问,天空中有几个太阳呢,太阳有没有孩子?
学员们最初画画的时候,不敢随心所欲。「北京人就画福娃,上海人就画海宝。他们怕别人说自己是傻子。」苗世明说。他拜访学员的家,了解他们的父母和成长背景,和学员称兄道弟,试图挖掘和疏导他们内心深处的情绪。他对这些特殊人群的基本态度是,「你是一个生命,你有所有独立表达的权利」。
渐渐地,惊喜来了。一个叫小龙的脑瘫学员,擅长抒情性的叙事绘画。他在一个木头椅子的4条腿上,画了发生在春夏秋冬4个季节的爱情故事。这是他想象之中的爱情。一个90后自闭症患者,在所有的作品中画满了睁大的眼睛,她希望能够与外界交流。
最让苗世明难忘的是一个叫小燕子的智障学员。她喜欢看恐怖片,作品中充满了阴暗的主题和复杂的造型,极有震撼力。摄影师马良看过她的作品,评价道,这是中国的草间弥生。苗世明几次找到她的家长,希望小燕子能坚持学习绘画,但家长却认为,这只不过是小孩子偶然的瞎画罢了。小燕子有时会偷偷给苗世明发信息,说需要纸和笔,他便如地下党一样找机会送过去。「病的不是小燕子,是家人的想法。」
现在,苗世明已经能够通过一张画来判断学员的病症。智障者多画一些圆乎乎的小动物,自闭症患者喜欢画抽象图案、色块和重复的形状,精神分裂症患者中常出「思想家」,能画出精细的机器,并指出每一个结构的用途。
周一到周五的时间,苗世明的工作则大多与钱有关。他需要进行筹款、媒体宣传、申请政府项目和慈善基金,每年需争取150万人民币来维持「无障碍艺途」在全国6个工作室的运转。他给自己的员工开出公益圈内少见的高工资,曾以万元月薪招募MBA做管理。苗世明希望公益组织可以有商业运行的架构,但这引起过争议。「我给同事发5000块的时候,有的很有名的组织都只有1500、2000。当时我就不敢说话了。我一说,别人就问你们怎么能拿捐款人的钱去发工资。其实我心想,你看你招的那个人,两千的人和四五千的人是不一样的。」
苗世明不认为做公益就要受穷。他看到太多的公益组织做到最后,自己成为了被救助的对象。这个行业有荣誉感,但缺乏经济收益和社会地位,年轻人就很难留下来。他想改变这一点。
「时尚公益」是苗世明提出的一个概念。「我觉得公益应该跟时尚、跟公众的兴趣点互动起来。」2013年,大黄鸭在香港展出,这种憨头憨脑的庞然大物成为一时热潮。苗世明马上想,「无障碍艺途」能和大黄鸭有什么关系。正好有一个叫岩岩的自闭症学员喜欢大黄鸭,「我觉得这是个故事。我要把他挖掘出来,要去包装。」他亲自给大黄鸭的设计者荷兰艺术家弗洛伦泰因·霍夫曼写信,邀请大黄鸭到上海来。
霍夫曼不仅带着大黄鸭来了,还见了岩岩,此事成为上海滩热议的焦点。苗世明和他的「无障碍艺途」被广泛报道。
着名艺术家蔡国强也注意到了这个公益组织,主动邀约其中的「特殊」艺术家们来参观自己的个展《九级浪》的作品安装现场。苗世明把过程都录了下来,拍了照片发朋友圈,「你不知道当时的点赞量,我觉得非常夸张,200多。」
他还参与高圆圆和某公益项目的母亲节捐赠活动,帮助过一位精神分裂的学员将一幅他所画的奥巴马的素描赠与了奥巴马。苗世明的办公室内,摆有学员画的「绅士狗」图案的靠枕,「一套送给了马云」。
处理与政府的关系也需要类似长袖善舞的技巧。机构刚成立的时候,很多领导觉得苗世明有病,要教疯子、傻子画画,「你去陪他们,你疯了」。他就说:「你说得挺对的,我现在就是。」项目的名字是「无障碍艺途」,苗世明去给各地领导展示的时候,领导们都不明白。「你去解释,我用艺术教他们,然后产生作品,回到价值,把这事说完,得用5分钟。」好多大领导只给他一句话的时间,他就想了一句口号「发现中国的梵高」,所有人都懂了。
当记者问做公益遇到的普遍误解是什么,苗世明几乎脱口而出:「普遍的误解,就是觉得你在利用脑部残障人群做噱头,赚钱。」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我们在社区里做事情,实际上公众是不知道的,或者会说我凭什么要关心你」,他希望在正常人和脑部残障人群之间建立起联系,「做项目不能越做离社会越远。唯一的衡量标准只有问自己,这个公益项目到底有没有改变这些人,到底对他们有没有帮助。」
并不是所有脑部残障的孩子都是艺术家,但苗世明看到,艺术给大多数孩子带来了改变。比如,自闭症患者的肢体动作逐渐变得稳定。苗世明曾接触过一个18岁的自闭症男孩,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咬自己的衣服。他坚持让这个男孩每周作画,抒发情绪,并把固定动作转移到画笔上。「至少我上一次见到他,他已经完全不咬自己的衣服了,我觉得挺有成就感,因为成年的孩子去除这种毛病不是那么容易。」他后来才知道,艺术治疗是西方发展了几十年的疗法,能够帮助语言受阻者抒发内心的情感,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从而减轻心理困扰。
从事公益之前,苗世明是个艺术家,毕业于中央美院绘画专业。2009年,他作为北京798双年展的策展人之一,设计了一个名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项目,首次接触到脑部残障人群。
「第一次见他们,其实和所谓的普通人是一样的,觉得不能离他们太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觉得这个东西是不是会传染。有些人吃了药,脸色都是灰白的。」接触之后,他们展露出的艺术才能让苗世明惊讶不已。艺术也让这个处于社会阴影中的特殊人群变得开心,苗世明在项目结束后回到社区里找他们,看到他们手舞足蹈地奔向自己说:「我们这样的人也需要现代艺术。」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影响他人与完成自我的结合点。苗世明保存着做「无障碍艺途」的许多细节,比如来上海做项目时的火车票、蔡国强的录音、别人的赠品等等。这些与帮助脑部残障人群一起,构成他用生命体验创作的一个巨大的行为艺术。他用了「社会雕塑」这个词,调用政府、企业、特殊人群和艺术家一起创造新的艺术形态。「从装置的角度来说,因为你这个意志的存在,导致社会最后出现了这么多事件,影响了这么多人,我觉得需要从这个角度去描述它,」苗世明说,「我认为就是一个行为艺术。」
本文原载于《人物》杂志(微信号:renwumag1980)2014年8月刊,转载已获授权,文章版权归属《人物》杂志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