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观察-和父亲的骨骸合影引争议,我们如何面对死亡?-北京黄河缘公益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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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的骨骸合影引争议,我们如何面对死亡?
东启 2019-04-16

死亡话题,隐私话题,一向容易被公众进行暴力解读,因为这些话题始终循环在一些封闭的盒子中。谈到死亡就想到骷髅,谈到裸体就想到禁忌,谈到暴力就想到仇恨等等,人们在理解上往往会越过处境越过感受,去找到一个看似正确的定论。


面对自我总是容易让人感到恐惧,而不面对的代价,就是一点一点地将自我交托给一个生产符号的秩序机器,任何的伤害都可以在里面找到相匹配的符号进行解释与缓和,直到真实的自我所剩无几。


清明节时,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名为《清明节|我挖开了父亲的坟墓》的文章,文章出现得非常应景。在中国,死亡是一个颇为禁忌的话题,遇到清明、中元之类的节点,才会稍稍打开一点闸口。即使在这样的特殊时刻,公众对发布者司原逐冀的行为艺术,依然呈现了两极化的评论,一方粗暴地将其定位为伤风败俗的炒作,一方理解并感动他的行为。


关于事件的始末,已经有很多报道在坊间流传,在此不再赘述。笔者去搜索了司原逐冀的其他作品,不出所料,大部分的基调都和死亡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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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原逐冀的作品之一,《时间》,“当时表达对爱情的失望所拍”。 ? 司原逐冀


我丝毫不怀疑他做这个行为艺术的真诚。父亲在他三岁时去世,我想他作品中时常出现的死亡气息,也许是在不断回应这个经历,而这次的行为艺术,尤其是他裸体躺在父亲的残缺的尸骨旁与父亲的尸骨对视时,他长久以来对死亡的注视回到了他的焦点。他看见了父亲,至少在他的个人感受上,诚如他自己所言:“这时候阳光洒在我和父亲的身上,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有种说法叫莫名的超脱感,世界是平静的,我的脑海里是空白的,时间是静止的。


从迁坟到拍照,艺术家在一系列的仪式中小心翼翼准备着,包括随之而来轰炸式的舆论。如果将艺术视作重新被看见的通道,那么在其一系列伤感而直接的行为艺术中,父亲或者死亡到底是被看见还是被重新遮蔽了?


司原逐冀说:“从始至终我都是把这个行为当作是一件作品来做的,就是因为我不想把它做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迁坟仪式,我想让这个仪式升华成一种艺术形式的存在。往小了说是行为摄影,往大了说是行为艺术。”


如上所述,艺术家的出发点是完成一件作品,迁坟变成了这件作品在实施上的方便。虽然最后他完成了他某种程度上对父亲死亡的凝视,并引起了巨大的舆论漩涡,但这一系列的行为都仅仅止于“表演”。即使艺术家是真诚的,但是为完成作品而做的“表演”,依旧难以连接艺术家在面对父亲、面对死亡中所内涵的更为真实的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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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父亲迁坟时的司原逐冀。“根据传统习俗若要拆坟,必须是至亲动第一锤子(我敲掉了坟墓的帽子)”。 ? 司原逐冀


诚如4月11日科学界发布的黑洞照片一样,当黑洞以一张照片的形式被发布出来,人们高呼科技万岁,我们看到了黑洞。不,并没有,黑洞作为可以吸收一切光线的存在形式,永不被看见,却始终在反衬着光本身的易灭与虚无,这才是它真正被看见的存在形式,目光当然也在它所吸收的范围之内。


死亡亦然。放在一个家庭中,死亡作为一条无形的线索,将所有相关的人都卷入了一个面对死亡、理解死亡的特殊情境中。这样的情境不仅仅存在于特殊的祭祀时节,而是化身无形,存在于所有家庭成员在遭遇死亡件事后,在身体、生活、价值观念的改变中。诸如此类种种生动的细节,才是其父亲在肉身消失后的另外一种彰显。看见死亡并看见父亲,就必须回到这个家庭环境的伦理现场。


而司原逐冀在行为艺术实施中,为了作品的完成度,恰恰避开他的家人。如果说在某种意义上,艺术家的作品挑战了伦理,那为什么要避开父亲死亡这个事件真正的伦理现场?除了在迁坟过程中家人的哭泣外,他们完全不在场,如此一来,缺少家庭背景的父亲,如他的残骸般是残缺不全的。父亲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被艺术家变成了一个有亲情身份的死亡符号,被重新发掘出来的父亲又被重新埋葬了。


回看司原逐冀的视觉作品,他赤裸地躺在父亲的残骸边上,与父亲对视。赤裸、残骸、对视,这三个部分形成了作品最大的视觉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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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原逐冀和父亲的合影。在避开了亲人和朋友之后,司原逐冀请妻子为他和父亲的骸骨拍照。 ? 司原逐冀


是否身体的赤裸,就算完成了自身对父亲死亡最彻底、最赤裸的表达或靠近?我想最赤裸的应该是彻底去厘清自己在遭遇父亲的死亡后,回溯自身身体的经验、思想的经验,去彻底理解这样的经历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直到无法继续言说,那样的状态是我所理解的赤裸面对,那时艺术家所呈现的就不仅仅是赤裸身体拍照那么简单了。


与父亲的残骸合影,诸如上文所讨论的,父亲的死亡所带来的影响,化身在所有遭遇其中的家庭成员之上,他们的行为碎片、思考碎片、感受碎片,共同构成了既作为死亡也作为父亲的凭证,对这些碎片的整理才是去世的父亲被逐渐看见的过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也正存于那里。之于骸骨,尘归尘土归土,好好埋葬已是很好的归宿。


对视,艺术家躺在那里,将头轻轻侧过,他看见了父亲在世的身体物证,但这并不能代表父亲,父亲的遭遇在哪?父亲的社会身份在哪?父亲留下的影响在哪?曾经的父亲和今天的你如何在种种细节中即交错又重合,死亡的目光来自渊冥,与尘世的目光何其遥远,二者之间必将在几番的沉钩中才能渐渐汇聚,这岂是一个摆拍可以完成的。


死亡话题,隐私话题,一向容易被公众进行暴力解读,因为这些话题始终循环在一些封闭的盒子中。谈到死亡就想到骷髅,谈到裸体就想到禁忌,谈到暴力就想到仇恨等等,人们在理解上往往会越过处境越过感受,去找到一个看似正确的定论。


面对自我总是容易让人感到恐惧,而不面对的代价,就是一点一点地将自我交托给一个生产符号的秩序机器,任何的伤害都可以在里面找到相匹配的符号进行解释与缓和,直到真实的自我所剩无几。在这过程中,生产符号和生产暴力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作为创作者,在理解自身和他人遭遇的时候,如果依然沿用这些被分配过的话语和符号,而不在真实的处境中去淘洗以形成新的感知经验和知识的话,即使作品可能会形成短暂的张力和影响,但依旧在一个封闭的话语系统中循环打转,于创作者自身,于公众,依旧不过是蒙上了另外一重名为“艺术”的屏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