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我们一大家人都会约在一个地方吃饭,有时候是邻村的鱼庄,有时候是隔壁镇子的火锅店,有时候在其中一个长辈的家里,凑起来两三桌。奶奶和她的弟弟妹妹都六七十岁了,而家里最小的成员才刚学会笨拙的跑。
无论在哪里,都热热闹闹。如果是在外面,其他桌也大多是家庭聚餐,热热闹闹。吃到一半的时候,小孩们开始四处乱窜,他们的哥哥姐姐或者叔叔阿姨就放下手里的碗筷,把活动范围限定在一个安全的区域内,照看着他们。其他人继续吃饭喝酒。
如果是晴天,夜色还没沉下来,月亮早早就挂在天边了。川西的山也很高,它们的颜色也慢慢沉下来,最后变成巨大而参差的黑影,包围着所有从屋舍里渗出的点点灯火。
我的外公是一名杀猪匠,后来三姨父继承了这一职业。如果在外公家玩,我总是去菜市场帮忙,其实也只是扯下塑料口袋之后揉揉袋子口,再上下兜兜气,方便大人把割下来的肉装进袋子里。
外公和三姨父都练就了“说一不二”的绝招,一刀割下去,说是一斤,在秤上就一定是一斤,不多不少。我还停留在这样的“旧生活”中,吵吵嚷嚷的菜市场,熟悉的面孔隔几天就来光顾一下,买菜之外也闲扯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今年川芎的收购价比去年少了些,深山里终于没人挖煤,门前的小河终于清了……
这样的场景后来在很多地方也重现过。
洞庭湖边的河鲜市场里,鱼虾蟹都还保留着旺盛的生命力,市民们在拥挤的车流和人潮中转身停下来,伸手向水池子里挑选准备带回家的食材;昆明的菜市场里,一些新讨回的蘑菇都没来得及被晒干,小贩用撕下来的包装纸板当招牌和价签,有的在上面用方言和谐音字写蘑菇名,得问当地人才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菌;北京胡同里也有一些小店,到了晚上灯光有些昏暗,穿过摆了烟和口香糖的柜台,里面都是些白天剩下来的菜,你可以装一把菜,再单独装一颗蒜一块姜一根葱,不用担心太少,店家会单独称重,然后把葱姜蒜都装在一个小袋子里。
都是可爱的生活,它们组成了大多数人的一生,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大多数人都在这样的相处和传承中走进了生活。
烦恼又是什么呢?烦恼好像也从生活中穿插过来了。
从车队失业的长辈要买一辆货车,烦恼是怎么向其他亲戚开口借钱,因为只差一点点,就可以重新开始了;河边的土地被征收了,烦恼是失去了四季的耕种收获,看起来轻松了些,但生活惯性还没有停下来;人们厌倦了彼此的生活,要离开彼此,但孩子和长辈们也都介入其中,烦恼是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琐碎……
在我的家里,到了我这一辈,年龄跨度从1990年代到2010年代,奶奶曾经向我疑惑过,“那时候就让生你这一个,为什么现在政策才放开呢?”姑姑怀着二胎的时候离新世纪还有几年,回娘家待了好久。那时候我刚懂事不久,但隐隐感觉到,新出生的妹妹,是需要躲起来的,是“不对”的。二胎政策后不久,家里年轻一些的叔叔阿姨有的生了二胎,现在几个弟弟妹妹都已经可以在院子里跑了,相互之间交换玩具也争抢对方的玩具,笑得特别开心,哭的时候也特别委屈。就像我和哥哥妹妹们小时候一样。
都是琐碎的生活,它们从一个家庭开始,慢慢分枝交叉成更多的家庭,各种各样的家庭。
前两天我在“新公民计划”的一场活动上读到了一首诗,作者是云南昌宁县一个初中的学生,诗的名字是《家》——
家是一个小小的蛋
父亲是卵壳
母亲是卵白
而我
就是那卵黄
写诗的孩子其实是个留守儿童,父母都不在身边。还有太多这样的孩子留守在乡村,或在流动生活中面对各种各样的阻碍。但家是一个小小的蛋,承载了我们所有可爱的、烦恼的、琐碎的生活。所有来自于外界的,无论是他人还是政策,带来的欢喜或是痛苦,都会落进每一个家庭里。有的也许太沉重了,但生活没能停下来,一直在继续。
如果中秋那晚夜空中没有云,等我们回家的时候,月亮就会挂在门前的核桃树上,树枝上的叶子已经掉了很多。我们还没有开灯,夜幕依然是夜幕,月光洒在院子里分外明亮。
也祝你中秋快乐,心中有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