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文化评论者,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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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天天置身于算法为你构筑的拟态环境中,你就接纳不到兴趣以外的丰富经验;算法的“趋利”也导致它缺乏针砭是非美丑的能力,这个拟态环境可能遍布低俗、粗鄙、丑陋。这不仅会造成个体的狭隘,个体判断力的丧失,以及对现实环境的错误认知,它还可能造成观点的极化以及网络群体的极化。
最近,风光无限的今日头条引来了不小的风波。
2017年12月29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在官网发布消息称,针对今日头条持续传播色情低俗信息、违规提供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等问题,要求北京市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约谈企业负责人,责令企业立即停止违法违规行为。对此,今日头条6个频道暂停更新24小时,进入维护状态,并在3天内集中清理了2500多个平台违规账号。可以说,这是今日头条遭遇的史上最严“整改”。
除此,今日头条还有更大的自我整顿动作。1月2日,有新闻报道今日头条将在天津招聘2000人的内容审核队伍,负责监控审核今日头条平台内容是否违规。今日头条似乎下定决心改变其内容“低俗”的面貌。
客观地说,今日头条的模式是成功的。在短短5年多的时间里,就打造了一款日活超过1.2亿、平均每天每个用户停留时长将近80分钟的平台级产品,并在问答、短视频、小视频、社交等领域快速推进、业务扩张得有声有色,今日头条俨然有成为下一个“BAT”的优势和潜力。
但以算法为核心特征的新闻模式,又成了今日头条无法摆脱的“原罪”。即便此次今日头条采取人工审核,加强内容监管的力度,祛除了低俗,却仍旧无法改变算法带来的弊端。可以说,低俗只是算法的一个结果而已,而算法的问题却不止于低俗。
▲ 今日头条的社会新闻推送词频。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王茜曾分析了77位参与者接收的8637条新闻推送,发现有关凶杀、强奸、车祸的社会新闻,以及有关官员落马、贪污腐败的时政新闻更易得到今日头条算法的推荐。这些新闻都具有较强的冲突性,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官员落马前后形成的反差等等,易吸引人眼球。 ? 王茜 / 《新闻记者》2017年第9期
▌从“编辑”到“算法”
何为算法?它们的原理大同小异,通过技术手段,一边提取内容的特征,一边提取用户兴趣的特征,通过统计,推测出用户可能喜欢的东西并将之固化、深化、泛化。
也就是说,当你在浏览新闻的同时,技术也在不断收集你浏览新闻的“脚印”,并由此形成你的兴趣地图,继而不断向你推荐相关消息。如果今天你点开了一篇军事文,可能它明儿给你推送的大部分信息都与军事有关;你哪天不小心点击了一篇关于韩剧的评析,第二天它就给你推送了不少关于欧巴的新闻。算法完全以你的阅读特征为核心,韩国欧巴的新闻里不会弹出一条关于红黄蓝的最新进展,充满猎奇色彩的短视频里不会弹出戴锦华的电影课。算法是没有价值观的,你喜欢低俗,它就推送低俗,它“没有价值观”其实也是种价值观——“趋利”。
与算法相对立的,是传统的编辑。无论是纸媒还是门户网站时代,编辑是信息的把关人和发布者,他们决定着信息的选择和发布。编辑的信息发布有一套相对严格严谨的体系,以确保信息的真实性、时效性、中立性等。就像沃尔特·李普曼说的:“到达报社编辑部的当日新闻是事实、宣传、谣言、怀疑、线索、希望和恐惧的混合体,其杂乱无章令人难以置信。”经过筛选和排列,编辑将含有事实、宣传、谣言和怀疑的混合物转换成真实可信的新闻。
编辑同样会考虑读者的口味和需求,但他们并不以此为唯一标准。编辑有其职业规范和使命意识,比如“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或“社会正义的守望者”,他们在编发新闻时还会注重新闻的人文价值和社会影响。一张报纸或一个严肃的公众号里肯定有不少新闻,是不属于你的兴趣范畴的,编辑的选择会促使你跳出个人舒适区,阅读这方面的信息,并倾听到多方面的声音。久而久之,你的视域可能会不断开阔,偏见在逐渐消除。
▲ 电影《聚焦》中,《波士顿环球报》的编辑正在和记者沟通关于“教会性侵案”的新闻。 ? Spotlight
▌从“信息同温层”到“信息茧房”
但相较于编辑的选择,绝大多数人更青睐于算法的匹配。美国传播学者约瑟夫·克拉伯于1960年出版的《大众传播效果》一书中提出受众的心理倾向性导致受众对传播的信息有选择的接受。比如受众在接受信息时,总是有意或无意地注意那些与自己原有观念、态度及价值观相吻合的信息,或自己需要关心的信息;同时,也会主动排斥或回避与自己观念不一致或与己无关的信息。
更喜欢阅读自己感兴趣的新闻,这近乎人的一种本能。有人将人的这种心理,贴切形容为信息的同温层效应(Stratosphere)。所谓“同温层”是指大气层中的平流层,在平流层里面,大气基本保持水平方向流动,较少有垂直方向的流动。信息同温层意即,在主观选择,以及技术与算法的推动和帮助下,人们往往只会接受自己感兴趣或者与自己观点一致的信息,对于兴趣以外或者观点不同的信息,就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时,信息的流动方向与同温层大气相似。
信息的同温层效应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鲜见。比如一个豆瓣资深用户,并不清楚快手上面到底有什么;说大陆吃不起茶叶蛋的台湾专家,可能从来不看《新闻联播》;一个右派,往往也不是乌有之乡的用户;特朗普的支持者,听不到反对派的声音。而算法的舒适和便捷,加剧了这一倾向。小小的客户端里,容纳的都只是你想知道的,听到的都是一个观点的回声,而你还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模样。
这时我们就陷入了“信息茧房”(Intormation Cocoons)。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凯斯·R·桑斯坦通过对网民的网络使用情况进行细致观察和深入思考,出版了着作《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书中他提出了“信息茧房”这一概念。它说的是:“在网络信息传播中,因公众自身的信息需求并非全方位的,公众只注意自己选择的东西和使自己愉悦的讯息领域,久而久之,会将自身桎梏于像蚕茧一般的‘茧房’中。”我们每天接触的信息看似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我们感觉自己置身于信息的海洋中,实际上我们却困囿在仅容得下自己的孤岛上,狭隘盲目、不知魏晋。
▲ 回声室效应指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上,一些意见相近的声音不断重复,令处于环境中的大多数人认为这些就是事实的全部。 ? deadspin.com
▌从现实环境到“拟态环境”
有人可能会反驳,我阅读什么样的信息仅仅是我的个人兴趣和选择而已,何必上纲上线呢?
并不尽然。网上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之所以是你,不是澳大利亚的比尔,不是内蒙草原的乌兰其其格,也不是犹太科学家爱因斯坦,只因你呱呱坠地之后,接受了独特的信息滋养,起初来自你的父母和家庭,之后来自你的自主选择……”话虽说得绝对,但却点出了问题的关键:在某种意义上,人也是他所接触到的信息的总和,一个人总是接收怎样的信息,他可能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传播界的先哲们早就注意到了信息环境对人的塑造和影响。沃尔特·李普曼在1922年出版的着作《公众舆论》,就提出了“拟态环境”(Pseudo-environment)的概念。传播媒介(报刊、广播、电视、互联网)通过对象征性事件(某些你所关注的事件)或信息进行选择、加工、重新加以结构化以后向人们提示环境(传播出的信息),这就是拟态环境。
拟态环境对应的是现实环境,它不等同于现实环境,因为它对现实环境进行过选择、编辑和加工。但这些工序读者往往看不到,因此他们会误将拟态环境视为现实环境。李普曼认为,拟态环境影响人对客观环境的认识,与此同时影响人的现实行为,他说:“我们必须特别注意一个共同的要素,即人们和环境之间的插入物——拟态环境。人们的行为是在对拟态环境做出反应。但因为是行为,如果见诸行动,行为后果就不是出现在刺激行为的拟态环境中,而是在行动发生的真实环境中。”
换句话说,你接触到什么样的信息影响着你是什么样的人,影响着你在现实环境中的作为和行动。而很显然,如果你天天置身于算法为你构筑的拟态环境中,你就接纳不到兴趣以外的丰富经验;算法的“趋利”也导致它缺乏针砭是非美丑的能力,这个拟态环境可能遍布低俗、粗鄙、丑陋。这不仅会造成个体的狭隘,个体判断力的丧失,以及对现实环境的错误认知,它还可能造成观点的极化以及网络群体的极化。
一个狭隘糟糕的拟态环境,不免让人想到电影《楚门的世界》。麦克卢汉有句名言“媒介是人体的延伸”,媒介曾极大开阔我们的认知和世界,可随着技术的发展和扩张,我们似乎在走向另一个极端。技术以方便为名,不断消除人的主体性,“媒介在缩小人的延伸”。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切是那么的舒适,可一切又都是封闭的、狭隘的、虚假的。我们会否落入新的楚门世界,可我们却不再有楚门逃离的勇气?
▲ 电影《楚门的世界》中,主角最终走出巨大的“录影棚”。楚门是一档热门肥皂剧的主人公,他身边的所有事情都是虚假的,他的亲人和朋友全都是演员,但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 The Truman Show
我们当然不是鼓吹打压“XX头条”之类的产品,存在有其合理之处,何况作为一种新型的新闻方式,“XX头条”的确也蕴藏着新的可能(比如算法完全可以往另一个方面走,你喜欢低俗的,它就推荐高雅的)。
但就目前的情形,我还是想提出衷心的建议,你当然有权利有自由成为“XX头条”的用户,但不要只是阅读它。多元地阅读信息,可以让你更开阔,也可以避免你陷入闭塞却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