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观察-橱窗式城市——“我是平壤人”-北京黄河缘公益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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橱窗式城市——“我是平壤人”
2017-12-12

AleoGrace授权转载



全世界任何其他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展馆,只有我们的领袖,他说,这些礼物都是属于人民的,所以我们把这些礼物都陈列在这里,让人民经常来这里看看。


领袖的礼物


妙香山的锦绣山太阳宫,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建造得如此高大奢华用于展览外国人送给国家元首礼物的场馆。按照官方介绍中的说法,这里陈列着多达22万件礼品。仅仅为了参观这些送给领袖的礼物,我们要在坑洼的路上不吃不拉地度过漫长的六小时。


车上共有三个导游。男导游是一位中年退伍军人,退役后才开始学习中文。他的中文水平是这几天的所有导游中最低的,在介绍的时候常常忘记国家的中文名和各种词语。但他最热衷于在车上为大家宣传朝鲜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优越性:“住房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免费,无税国家!”


他会满怀真情地告诉我们,朝鲜人民生活得没有压力,大家都过着幸福的日子。他还给车上的游客们唱中文歌《红旗飘飘》,赢得东北老人团们的阵阵掌声喝彩。


去板门店的车程已经颠簸得让人难以忍受,但没有去妙香山的这三小时痛苦。我不敢开口讲话,害怕失去舌头,路上没有休息站,为了避免上厕所,连喝水都得计划经济。坐在车尾的女导游们,陪着我的28岁的白导,还有一位小崔导,这两位平壤年轻女子对男导游的慷慨演说也兴致缺缺。她们俩躲在车最后的座位,一会儿玩手机,一会儿小声私密地咬着耳朵聊天。


虽是周一,但下车走去太阳宫入口路上依然碰见不少来此参观的人,除外国游客外,还有穿着传统服装的朝鲜人,女性全部穿着朝服裙,在树林与阳光下有如花团锦簇。应该是单位集体组织来的,不少人脚下还穿着运动鞋,可能是为方便下午的爬山活动。靠近了看,她们的面相有点清瘦,不如平壤看见的女性那么饱满美丽。


除此以外,还有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们。太阳很晒,然而他们的纪律非常严明,全都排好队站着,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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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太阳宫是一个建造得极其用心,管理极度严格的地方——之前让我感到管理严苛的国博,在太阳宫面前简直小巫见大巫。这里所有的讲解人员都身高合度,容颜标准,穿着传统服装,彬彬有礼;所有的大门均为铜制,有着黄铜把手,工作人员打开那扇巨大的、沉重的门时,会恭恭敬敬地戴上一双白手套。


这里共有两个巨大的场馆,用于陈列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委员长、金正恩元帅以及金正淑女士收到的礼物。大厅内的天花板极高,金碧辉煌,高大恢弘,从顶上长长垂下庞大的水晶吊灯,城堡式的拱形楼梯旋转上到二楼。进入场馆时需要安检,所有的个人物品必须寄存。这里的馆繁多又复杂,我们跟着讲解人员在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色走廊中穿行,如同置身一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内部。灯是自动感应亮起的,每当我们走进一个馆,灯光就柔柔地渐次亮起。


导游充满感情地向我们介绍各礼品的由来,然而仔细一看,许多不过是民间公司、商会和个人名义赠送的说不上名贵的五花八门的礼品,却全被认真地摆放在恒温的陈列柜中,填满这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太阳宫。它们被用来强调全世界对于朝鲜政权的认可和对金氏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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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氏的纪念碑


接待我们的讲解员阿姨与今天和我们一道的男导游年纪相仿,中年一代,在太阳宫的一路,他们共享某种感动。NBA球星Dennis Rodman在与朝鲜运动员友谊赛后主动为金正恩元帅唱起了生日歌;美国某知名宗教领袖,从不向任何人低头,来到朝鲜以后却终于向伟大领袖低下了他的头颅……都是讲解阿姨动情地说给我们听,男导游认真翻译转述给我们的故事。


之后我们被领着来到领袖们的蜡像馆,在其巨大的雕像下向他们鞠躬。其中金日成的塑像最为高大,占领整厅。雕像通体洁白,金日成就坐在椅子上,双手放于椅边扶手,目视着前方。在为金日成领袖鞠躬时,讲解阿姨和男导游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虔诚地深深弯下九十度鞠躬良久。我弯下腰时,余光向后偷看,只见年轻的白导和小崔导游站在所有人的最后边,不情不愿地弯了弯腰。


在参观完几个展厅后,我们终于上了观景台,可以坐下小憩,观景台面对着山,满目翠绿。穿着隆重的鹅黄色朝服的阿姨走到我们身边,把一张纸递给身边的姐姐,写参观过太阳宫后的感想。


讲解阿姨在一边提示道:看完这些礼物,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的领袖多么无私,多么伟大?有没有觉得感动?全世界任何其他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展馆,只有我们的领袖,他说,这些礼物都是属于人民的,所以我们把这些礼物都陈列在这里,让人民经常来这里看看。


最后,姐姐写上了“感谢工作人员的讲解,让我了解到中朝两国的深厚友谊,以后我还会带同学来这里。”算是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而写下的赞扬。


讲解阿姨请男导游为她翻译纸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才念到第一句,她就急了:“不是这个!不是说这个!我的工作都是应该的,请你说一些看完之后对我们伟大领袖,对我们朝鲜的新印象吧!”



年轻的平壤人


在回程的三小时路上,厌倦了男导游无止境的激情演讲,白导塞上耳机开始打盹。小崔导则问我手机里有没有下载好的音乐,她想借我的耳机用来听歌。我很新奇,把手机递给她,事先说:我的手机里中文歌也不太多,可能你不会很喜欢听噢。其实内心非常期待观察她对不同音乐的喜好。


小崔说:“没事儿!只要有音乐听就好。我都喜欢!”于是我干脆把手机递给了她,分了一个耳机过去,让她自己选歌、看歌词,不喜欢的歌就直接切掉。


小崔是一个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女人,她大概二十五六岁,还保留着雀跃和好奇,我这么说是因为白导就对我的手机里的新玩意儿没什么兴趣。我好奇地试听了白导耳机里放的音乐,都是非常“民歌唱法”的朝鲜曲目。小崔比较活泼,她一会儿就学会了操作苹果手机,毫不客气地一首一首翻着我手机里的歌。


小崔导游看歌名,先选择了恋爱的犀牛里的《玻璃女人》,专注地听着前奏等待着人声出现,我告诉她如何滚动屏幕查看歌词后,她兴致更高了,小崔唯一一首认认真真从头听到尾的歌是邓紫棋的《泡沫》,她问我,“这是不是中国电影电视剧的主题曲?”我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恍然大悟。问她:你是不是在说《泡沫之夏》?她一脸兴奋。“对对对!”我惊了,问小崔:你看过吗?


小崔看过明晓溪写的《泡沫之夏》,她说在平壤图书馆,可以借到一些中文小说。


言情小说在我的脑海中还属于非常“资本主义”的那类书,毕竟霸道总裁是资本主义的总裁,我怎么也没想到小崔竟能看到明晓溪的小说。一瞬间想了不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霸道总裁的,是感到荒诞中又存着少女的幻想吗?她会对无视规则、无视秩序的个人感到恐慌,还是这些其实并不构成真正的冲突,因为本质上都是对权力的崇拜吗?


划着划着,小崔又听到张悬,听到我最爱的《玫瑰色的你》,一脸冷漠,完全无感。后来才发现,因为她听不懂张悬的普通话。小崔听了半天,问我:“这是中文吗?”一口东北大碴子味。我对小崔解释:“这,是一种南方的普通话。”


然后是李志的《冬妮娅》。她听了前奏,马上告诉我,她知道!这是俄罗斯的歌曲。我说是呀,冬妮娅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女主角,这是一首……中文翻唱。


她又问我:那,和南京有什么关系?“呃,唱歌的人是南京的,他,很爱南京……”小崔似懂非懂地开始等待人声。李志的声音一出来,她马上就把歌切了。


当然,除了李志以外,我的手机里还有很多她无法理解的歌名,“我怎样才会知道你是不是一个贱人”“攻陷你的西”“在四月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做了一场没有春天的梦”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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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小崔很委屈


小崔还在兴致勃勃地听歌,我想起了前一天另一个陪着我的导游——小朴导,她25岁,是一个典型的过着精致生活的城市人。我在她面前常常自惭,她穿着镶有水钻的交叉绑带细跟高跟鞋,走了一整天路而丝毫不露疲态;烫着卷发披在肩上,穿着白色雪纺荷叶边短袖衬衫和黑色的包臀半裙,粉红色的收腰短西装外套。她有一个小袋子,里面放着她的小零食:一个小包装袋里装着花生米,吃的时候会精心捻去外面那层红色的不好吃的薄皮。


朴导曾对我说过,朝鲜(她口中的朝鲜,都是平壤的意思)的女孩子都用春香牌护肤品。春香牌护肤品也有不少不同价格的高中低端的系列产品线,她还曾经给我推荐,“这个系列不错的,除了粉底以外其他的都很好用……嗯……我的粉底嘛,用的是进口货。”


我转过头去,望向一边已经在颠簸中歪着头睡着的白导——经过了两天,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她是这次陪伴我们的导游中的“政委”式的那个人物。她的年龄比小朴导要大,显得更为稳重(今年29岁,长得像董卿),她家位于平壤牡丹峰区,今年十月就要和男朋友结婚,很有希望住进男友向单位申请分配的新房。


白导的妆容看起来就比小朴导更加高级和讲究。她的口红色号特别好看,质地丝滑,一点也不像我在朝鲜“春香”牌化妆品柜台上看见的口红。凭着口红爱好者的直觉,我问白导:你的口红真好看,能给我看看是什么颜色和品牌吗?我也想在商店买一只。白导微笑:我用的不是你看的春香牌啦。我不依不饶,那你的是什么牌子?


“兰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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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心,随便问这几个年轻的导游相同的问题,就会发现她们说的话很多都是自相矛盾的。小朴导曾经告诉过我,她们的工资折合人民币有700多元,今天小崔又和我说,折合人民币大概三到四百。而且她们似乎总会忘记,她们口中的收入是平壤人的,而不是全朝鲜的收入。在我的提醒下才改口:“啊对,我说的是平壤。”


我转过身去问白导:那农村的人收入怎样?白导气定神闲地说,他们是算工分的,国家会给他们发钱,最高能有20万呢。我吓了一跳,再三询问两个导游:20万朝币是多少人民币?她们似乎又不会算了,讨论了几句,似乎陷入不确定中,索性闭上嘴不回答了。年轻的导游似乎对农村没有过多了解,或像金导一样把“支农”当成农家乐似的体验活动,或像白导一样对远离平壤的生活,只能对我背出来自教科书和政策宣传上的标准答案。


我岔开了这个话题,开始闲聊,问她们打听其他关于平壤与其他地方,城市与农村的界限,比如其他地方的人要怎么才能定居在平壤呢?白导含糊地说:可以通过考大学吧,然后可能就能留下来,不过,很少很少的。一般平壤人都是和平壤人结婚。


我想白导应该是一个关于平壤女性人生道路的一个范本,留下许多一个走着正确道路的养尊处优的平壤城市姑娘的身影:身段窈窕,做着不太累的工作,结婚分房,有高质量的生活用品。参观普陀寺的时候,她全程打着带花边的阳伞,比我注重保养多了。我最后问了她一个完全多余的问题:那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平壤人啦?


“嗯,我是平壤人。”



橱窗里的学校


下午,我们去参观平壤的学校并观看他们的表演。这所学校不大,只是平壤的一个普通区的普通高中,几栋教学楼中间围着一块可以用来踢足球的草坪。导游花不少时间带我们参观校史室,在两个小教室那么大的空间内,80%以上是关于1983年金日成曾来这所学校视察的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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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在顶楼的礼堂内进行,我们和另外一个旅行团一同观看了朝鲜女学生们的表演。


她们穿着崭新的白色校服式演出服,个个身材匀称白净,出场便活力四射地唱着歌颂社会主义的歌曲,一首接一首,不同风格的歌曲中途换场不带一点停歇的空隙,如同赶场,最后一句的尾音还没结束,她们已经在台上飞快地换好演唱者和站位(有时三个有时四个有时独唱)准备开始下一首的第一句。


伴奏位也根据不同的曲目两人轮换,台上同时有打架子鼓的、弹古筝的、吹口琴的,还有电吉他,演奏的姑娘甚至走到台前独自来了两曲,身体和动作极有规律地小幅度匀速左右摇晃出相同的角度,包括每一次停止摇摆把吉他扬起的帅气无比的定点,也被小姑娘做出了文工团体操般整齐划一的效果,让你不由得感到,虽然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在演奏,但哪怕再多出一千个,她们也能整整齐齐地送胯,把吉他扬起同样的高度。绝对是社会主义真朋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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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们表演的时候,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因为我小时候也常参加各种表演,所以特别明白,这些的背后是无偿牺牲自己的课余甚至上课的时间去为一群奇怪的人排练彩排和表演。这场表演到达尾声的时候,少女们排队跑下舞台,到下面的座位上拉着游客的手邀请我们与她们一起跳舞。舞台前方充斥着诡异的其乐融融的气氛,然而同行的游客回来后告诉我,即使是对她们说朝鲜语,微笑的女孩子们也不会回应任何话或问题。


跳完舞后,她们迅速地在台前站定,请游客们站在中间与她们合照。合照的过程进行了很久,大家你方拍罢我登场地涌上前,在这期间,她们都像是微笑的雕塑,站着蹲着,纹丝不动。老年团的习俗似乎就是要给演出的孩子们“带些礼物”。他们从中国带来了笔和本子,来自义乌的小玩具,糖果等等,塞到女孩们的手上。那些接到礼物的少女脸上的表情毫无丝毫变动,只是迅速地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她们的身后。有一个中年男人甚至直接塞了几百人民币给其中一个女孩,她也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丢在身后。


我们这一批游客慢慢地离开了礼堂。我在门口回头望向舞台,她们已经飞快地收拾好了礼物上交,又回到了后台重新站成出场前的台位。果然,她们确实是如“赶场”般地准备好接待下一批游客了,我下了一层楼梯,听见礼堂又响起了一模一样的歌声,那些少女们又一次充满活力地唱跳起来。



离开平壤


离开的这天,白导和小朴导来送我。白导又换上了另一件平整光滑的雪纺衬衫,依然没有一丝褶皱。我在火车站找了一位工作人员用相机帮我们拍合照,他很明显地不会用相机,举起相机的时候竟拿反了,所以我们一开始看见屏幕正对着我们,上面是工作人员放大而疑惑的脸。两个导游明显被工作人员的“土气”逗笑了,照片上的她们极力憋着笑,等拍完之后,终于憋不住抱在一起哈哈大笑,扑进对方怀里。


她们进站陪我等火车,白导认真地埋头玩起了泡泡龙。我玩了玩她们使用的智能手机,是“阿里郎”牌的,其实大部分设计和我们使用的智能手机别无二致,也有看新闻的app,也有自带的游戏,这是朝鲜质量最好的手机,价格是一部300多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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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的商店橱窗


离开的时候,我认真地和她们说,希望以后有缘再会,毕竟,她们看上去像是有机会出国的人。她们开玩笑似的存了我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即使来中国,她们也大多只会去丹东,沈阳,最多北京,不会去南方,更别说香港了——想想也是,香港对朝鲜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地?


脱北者的中文版书籍在香港出版发售,一个人在香港藏匿起来,可比在北京和平壤容易得多。而后两者,不论是一览无余还是鱼龙混杂,都在被试图变得易控、易追溯,试图被打造成一个橱窗式的城市。


《我们最幸福》中一位脱北者提到一家人由于生下的孩子是个侏儒而被逐出了平壤,不知真假。


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正常又得体”,人们依照自己被归类的身份沿着一条隐形的标准生活,个人生活应该呈现的样貌被一套统一的形象期待所塑造,共同参与创造一个整齐划一的共同体。对于我这样一个匆匆停留四天的过客,“管中窥豹”算是一个很傲慢的词,我不认为我能够窥探到朝鲜的深处,这小小记录只能以人、以事为依托。或者应该说,每个城市、国家的人群的生活样貌或多或少在和这个社会的特质相互塑造,北京,平壤,香港,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