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观察-从记者到创业者,我经历了什么?-北京黄河缘公益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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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者到创业者,我经历了什么?
欧阳艳琴 2017-02-24

一次,家长带着孩子进去打扫,出了事故。孩子的眼睑缝了三针,往下就是无休无止的缠斗情节。还是在那个暑假,财新前同事贺信和孔令钰来东莞看我。贺信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心里流过一千行泪,已经不记得当时说了些啥。


直白来说,对体制变革、经济转轨、法治维新,我不是没有渴望。但从深处剖析,我既缺少洞见,也缺少动力,甚至对个人财富,也缺乏想象。但我愿意做“科蚪”,参与一场和我命运相似的人的教育革新。



我叫欧阳艳琴,曾是财新传媒的记者。3年前,张进老师把我领进财新的大门。可是,2015年,我放弃了热爱的新闻行业,去广东东莞,创办了专注于流动儿童科学、科技教育的社会企业——“科蚪”(kidolab)。


记得当时,我惴惴不安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张进老师,征询意见。张进老师对我说:“做记者,还是做社会企业,都很好。但人的精力有限,很难同时做好两件事。你只能选其一,必须有取舍。”


最终,我选择割舍财新,创办了科蚪。


一年后,再见到张进老师,他对我说:“现在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好记者很多,少你一个关系不大;但做流动儿童的教育公益,真的需要有你。


这是张进老师对我的鼓励。因为做流动儿童教育的人,也不缺我一个。不过,回过头看,这一年来,科蚪这一年来确实也为流动儿童教育公益的版图,增加了一点点元素。 


▲ 2016年夏,孩子们在科蝌空间利用万向轮制作拉物品的小货车。 ? kidolab


科蚪是什么


2015年6月,我写了有关创业的第一篇文章《我是欧阳艳琴,科蚪是什么》,告诉关心我的人:我将要告别五年的记者生涯,去广东东莞的工厂区,创办一个叫“科蚪”的机构。


我这样描述还没有诞生的“科蚪”:


“科蚪”将向低收入社区提供儿童造物车间。一个科蚪儿童造物车间将(只)覆盖1平方公里,向6-12岁的流动儿童,提供公共空间、工具、材料、协作和“造物包”。


如果要有一种对“科蚪”的想象,它是一个创客空间、一个木工房、一个Fab Lab(微观装备实验室),或者一个美国家庭的车库。乔布斯在车库造出了苹果电脑,来“科蚪”的儿童未必会成为乔布斯——既不必定做Mac这样的产品,也不必定做Apple这样的商业公司——但是童年的他们,就像小精灵和小怪物,不知道会造出什么。


即便什么东西也造不出来,他/她依然可以在造物中度过自己的快乐时光,触摸各个维度的世界。


创客运动、STEM/STEAM教育、“做中学”、脑心手协调等等,为造物车间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实践经验。“科蚪”要做的,就是面向未来、面向世界,把好的东西放在儿童面前,结果由他们创造。


“科蚪”暂时不准备面向高端社区,而是定位低收入社区。“科蚪”会学习控制成本、提高效率,保证向低收入社区提供低消费的优质服务。


简单地说,我设想的科蚪,是一个好玩的教育机构,鼓励孩子动手做事;在做的过程中学会学习、学会探索,积蓄改变自己和世界的能力和欲望。


听完我的介绍,张进老师帮我把这个理念概括为四个字——行知,悦变。


我曾经和朋友开玩笑,做科蚪,可能是我小时候没玩够,是一种补偿心理。我在农村长大,从小父母就出门打工,留守的经历,我的童年,可以说压抑、孤独、无趣。上完大学并且独立以后,我总是寻求各种机会补偿自己、成全自己。


让孩子们快快乐乐地玩,并且给孩子动手做和玩的工具,是我所能想到的对流动儿童的最大支持。至于好的教育,我认为应该是水到渠成。所以,一开始,我甚至没有把“教育流动儿童”当作目的。


2015年4月,当脑海中第一次出现“科蚪”的构想时,我激动不已,夜里在小球场上跑来跑去。这是我创业的起点。


▲ 欧阳艳琴在2016年11月“创新促进公平”论坛上。 ? 渡过


▌科蚪在卡车上开放了


《我是欧阳艳琴,科蚪是什么》这篇文章,首先在同事中激起了关注。


看到这篇文章第二天,财新传媒总编辑胡舒立约我见面。在确定我是真的要做这样一个机构后,她说:“我们给你点支持吧。给你点钱,保证你有工资。不然你回去,爸妈会担心,说好好的工作不干了,怎么办?”


2015年7月初,科蚪在东莞厚街正式开放。


我们选址在一个旧工厂宿舍改造的园区,旁边就是工厂、夜市、宿舍、出租屋。开放仪式选在晚上,舞台是一个老乡建议的大卡车,演员是前两天在夜市和广场地推临时招募的,也有东莞的漫画师、甜点师和媒体朋友们到场。


我的一些年轻朋友们,从北京等地赶来。他们是整个暑假活动的组织者,是我最早的创业伙伴。


第一年暑假,有40个孩子来到科蚪。


2016年,我们搬进新空间,分成了木工、手作、厨房、阅读、观影与休闲、电子等区域,主打木工、美食、科学和科技活动。


2016年暑假,我们提出“在环境中学习”,帮助孩子与环境建立友好关系,带领孩子们探索自然和社区。


2016年下半年,我们引进机器人课程。


截至2016年底,科蚪已经在东莞厚街陈屋工厂区服务了超过60名孩子,人数相当于1平方公里适龄流动儿童的三分之一,平均每个孩子在科蚪享受了24天服务。


24天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小学生一学期语文课的总时长。


我们坚持收费,一年多时间里,向每个孩子平均收取了475元的费用。虽然不足以平衡开支,但我们证明,对优质课程内容,家长是愿意付费的。


很多孩子被送来科蚪的时候,腼腆、内向、不爱说话,有的孩子甚至不会系鞋带,不会盛饭。但一年后,他们变得乐观,开朗,会做手工,当小厨师,愿意合作。



大连的一位同行说,科蚪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教育机构”,理由是:成人与孩子的关系是真正自然、平等的。


可以说,在创造一个快乐、轻松、自由、想做就做的环境方面,科蚪是成功的。


我也曾想放弃科蚪创业维艰,科蚪一年多,经历了许多坎坷和曲折。


最初,重新踏上东莞的土地,我是后悔的。


6月初的广东已经很湿热。我坐着火车,抵达广州东。


不记得这是我第多少次踏上广州东的站台。但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我刚刚放弃了财新的工作,就像火车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我突然感到很难过,甚至后悔。为失去的,也为未知未卜的。


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时候,就来过东莞,这里有不少老乡、亲友,自认为是熟悉的。但这一次,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因为我再也不是过客、旁观者,而要像一个农民,开掘脚下这片冻土。可是,从哪里开始?


以往干新闻,也经常要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我从来没有问陌生人要过一分钱。而现在,我需要向别人收钱,还要别人把六七岁的孩子交给我。


第一个向我表达了信任的,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因为我爸妈和她在同一条街上卖米粉。也许她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万一有什么事,这些陌生的年轻人跑了,我爸妈不容易跑。


我原来希望半年或一年,科蚪运行顺利,我可以甩手离开,继续去做我的记者。但最开始的半年,我们的主旋律是试错与磨合。半年后,我面前又出现两个困难:唯一的同事离职;旧址网络没办法解决,寻找新址。


更大的麻烦是搬新址以后。


在新的空间,我计划做一个真正的社区空间,由社区共建、共同营造。远景是,家长和孩子们自主运营,由家长决定场址,参与装修。


但一次,家长带着孩子进去打扫,出了事故。孩子的眼睑缝了三针,往下就是无休无止的缠斗情节。


还是在那个暑假,财新前同事贺信和孔令钰来东莞看我。贺信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心里流过一千行泪,已经不记得当时说了些啥。


还出于一些很难描述、但并非不重要的原因,2016年10月,我考虑放弃科蚪,甚至已经准备好,把粤S的车从东莞开到北京;谈了新工作,买了机票,和科蚪悄悄告别,奔赴一座新城。


但是,又有一些因素,让我很难说出“放弃”这两个字,例如:

  • 财新公益基金会给了我30万元的资助,舒立对科蚪也寄有期望;

  • 从一开始,就有人给过科蚪大大小小的支持,从资金、物资到人力、智力;

  • 有一群相处了一年多、我们相互喜欢的熊孩子。


总而言之,一句话:怎敢辜负?


最终,我退了机票,假装从来没有放弃过科蚪,宣布把它带去北京。


▲ 2017年“财新年会”上,财新传媒总编辑胡舒立女士在“科蝌”的展位上。 ? kidolab


最终决定不放弃,原因大概也很简单,就是它触动了我的童年记忆。我猜想,可能在我心理发育高峰到来之时,成了留守儿童。在我情感和思维的发展过程中,都伴随着对“农民迁徙”、“进城打工”、“留守”、“流动”这些大背景与家庭个案的体会、思考。


我常常在这种大背景中观察、反思我的经历和情感。农民迁徙历史中的一个能动主体,可能是自我意识很基本的一个构成。


直白来说,对体制变革、经济转轨、法治维新,我不是没有渴望。但从深处剖析,我既缺少洞见,也缺少动力,甚至对个人财富,也缺乏想象。


但我愿意做“科蚪”,参与一场和我命运相似的人的教育革新。


流动or留守,一个硬币的两面


做“科蚪”以后,很多人问我: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谁更惨?


我回答:留守儿童更惨。


我弟弟出生在东莞,尽管住了好几年阁楼,依然不愿意回老家住二层新楼。


对方又会问:既然留守儿童比流动儿童更惨,为什么你不做留守儿童教育,而是做流动儿童教育?


我很难回答。就好像救助病患、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你也很难断然决定:是先救那些病情危重,无力回天的,还是救那些刚刚染病,但错失时机就会转危的。


这永远是人道主义难题。


就我来说,当然有很多做流动儿童教育的理由,但并不能说,就必须如此。尤其是,留守儿童与流动儿童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家人中,可能这个是留守儿童,那个是流动儿童;一个人,可能这段时间是留守儿童,那段时间是流动儿童。都是农民工子女,很难截然分开。


▲ 据往年人口普查数据,2000、2005、2010年,全国留守儿童数量分别为1981万人、5861万人、6972万人。另据《2015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15.1%的留守儿童和父母一年都没见面,69.2%的留守儿童不知道自己父母在外所从事的工作。图为2013年,在江西抚州农村的留守儿童。 ? 国韵


我的理由有三:我弟弟现在是流动儿童,我更愿意关注他的成长;流动儿童聚集城市,机构规模化的成本相对较低;过去和现在,呈现了一种趋势,流动儿童总数可能超过留守儿童。


尽管在目前的义务教育阶段,农村户籍的流动儿童(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是1367万,留守儿童是2019万,流动儿童少于留守儿童,但流动儿童在过去时间是翻倍增长。东北师范大学研究团队的研究报告甚至显示,15年内,农民工子女的随迁率将超过留守率。


为流动儿童提供优质公共服务,包括教育服务的机构,目前远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太少。公众层面,早就熟知了留守儿童,但并不知道流动儿童的境况,更不知道这一群体人数在迅速增加。


流动儿童总数的剧增,背后是农民迁徙与城市化的大趋势。尽管返乡的声音在公众舆论中很有力量,但农村空心化依旧,内地规划的新城、园区许多成为“鬼城”、“空城”。


在东莞,200万人在此生活超过10年,并且逐渐不再寄钱、带钱回老家,生活重心转移在这座打工的城市。


加拿大作家桑德斯说,现在,人类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大迁徙。数以十亿计的农民,从农村迁到城市。我们如果观察过人类历史,就会知道,近现代大城市,大部分是移民城市。


某种意义上说,十年以后,我们社会如何发展,将由流动儿童今天所受的教育来决定。


不仅应该有科蚪,还应该有更多的机构,在城市里预备为日渐增加并且稳固的新移民服务。


▲ 2016年,老师向孩子们示范怎么煎香蕉鸡蛋饼,当饼翻过来的时候,孩子们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 kidolab


▌科蚪未来做什么?


2017年,科蚪转移到北京,依然关注孩子们的动手能力,更加聚焦教育内容服务,努力为6至12岁流动儿童提供优质、人人可享的科学科技课程。


科学是方法论,是观察事物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如:观察、推理、预测、交流;测量、排序、比较、分类、调查;建立模型和得出结论、阅读和使用图片、写作、收集信息、使用工具……等等。


科蚪的科学教育关注的是,孩子将用何种方法(甚至态度)探索未知世界。


技术素养,是管理、评价和理解技术的能力。新技术不断被发明,不断改变人类生活。如何看待新技术,利用新技术,是孩子现在和未来要面对的问题,也是科蚪要与孩子共同探讨的问题。


孩子可能不会掌握太多科学技术知识。但是,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和科学、技术、世界,建立友好的关系,让他们保持好奇心和探索欲。


科蚪将暂时停止运营实体空间,改为“上门服务”,流动儿童和家长可以在科蚪微信服务号“科蚪空间”或有赞商城的“科蚪实验室”拼团,让科蚪的老师去自己方便的地方上课。


科蚪已经在北京昌平、海淀、大兴有了五个课程点,欢迎更多学校、幼儿园、社区空间合作。


这一切,都在试验和操作中。这一年多,其实我并没有离开财新,因为科蚪也是在财新的孵化下长到现在的。今天我略作总结,算是对张老师和财新诸多领导、同事的一个交代。


有人曾问我,科蚪会培养出科学家或工程师吗?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也不以培养科学家或工程师为目标。但我知道,如果我当年没有接受较好的教育,走出山村,我可能就很难走出上几代人尤其是上几代女性的命运——被安排婚姻。


至少,我打破了自己的宿命。